丹州守住了。
祁溶这些日子脚不沾地忙着加固城楼的事情,一砖一瓦动的都是银子。
虽然有平州熊得文的支撑,但毕竟消耗的是军费。
即使晚光阁的生意再好、家底再厚,也支撑不了兵马的开销。
祁溶在军费上犯了难。
他坐在桌案旁,叼着笔,凝神望着宣纸,看着惑心在纸上给他表演金蛇乱舞。
惑心深得江锁的真传,把一张宣纸舞了个乱七八糟,还歪头吐信求表扬。
“写得好——”
祁溶埋头轻抚它的头,指着眼前的鬼画符夸道:“你看这个笔画,看似圆柔,实藏钢锋,像你。”
得,还夸出了细节。
惑心听不懂什么圆柔什么钢锋,它就是喜欢祁溶,那祁溶说什么都对。
“有军情禀报。”
风逸换了一身精悍的战甲,走入府衙堂前,单膝跪道。
“讲。”
祁溶搁了笔,双手放在膝上。
惑心还在宣纸上乱舞,风逸早就见怪不怪。
“军匠奏报——”
风逸递上军报,道:“倭寇手中的火铳与狼毫山中的火铳,正是同一批。”
“也就是说——”
祁溶眯了眯眼,沉默半晌,道:“感通寺生产出的火铳会在狼毫山进行中转,继续北上。上万把火铳如何能通过沿海各城,运往倭寇手中呢?”
风逸道:“如果没有朝廷的通关文牒,上万把火铳绝无进城的可能性。”
祁溶走下堂中,负手看着沙盘。
这沙盘原被倭寇捣了个稀烂,是楼苍兰连夜修复的。
“鑫洲失守,往南而行,丹州被守住,再南下便是平州。”
祁溶喃喃自语:“此次倭军只攻打了这三处城池,那濒州呢?”
“什么?”
风逸不知殿下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便答道:“濒州位于鑫洲以南,丹州以北,这次倭寇并没有选择进攻濒州。”
“问题就出在这里。”
祁溶点了点沙盘上的濒州,道:“同样是沿海之城,凭什么濒州可以独善其身?”
风逸一惊,反应极为迅速:“殿下的意思是,濒州就是运输军火的出口?”
“没错。”
祁溶目光发冷,绕到沙盘上的濒州,道:“我曾在宫里与濒州知府宋荆卿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兄长已逝,而我还未被册封为东宫太子。他就跪在太安宫殿外。我还记得祁都那年正闹雪灾,他生生在雪地里跪了个坑。濒州倭患严重,开始有饿死人的现象,宋荆卿为了二十万两赈灾白银,跪了三个时辰,终是没能要到银子。在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说过濒州的消息。这块土地太小,离祁都又远,很容易被眼高于顶的朝臣们忽略。”
二十万两白银,不过修葺万佛寺的零头。
祁溶想了想,推测道:“换作是我处在濒州知府的位置上,如果长年得不到朝廷支援,我会怎么做?”
风逸猜道:“既然打不过倭寇……那便与之合作?”
祁溶微微点头,顺着这条线往下推:“合作的条件便是将整个濒州作为输送军火的中转地,而倭人能够在财政上对城中百姓予以支持。这就是为什么濒州再不向朝廷要钱。”
二人正围着沙盘沉思,路骁霆匆匆走近堂前,面色凝重。
风逸诧异道:“你不是正看着战俘吗?”
路骁霆沉着脸道:“全死了。”
“全杀了?一个没留?”
风逸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做锦衣卫做出职业病了吗?嗜血成性啊兄弟。”
“全部自杀。”
路骁霆瞪了风逸一眼,继续道:“拦都拦不住,有的被捆了手脚,便咬舌自尽,有的挣脱麻绳便抢了侍卫的刀,把自己的腹部切开,心肝脾肺流了一地。我在昭狱也没见过这样的。”
祁溶皱眉:“一个都没剩?”
路骁霆点头:“一个都没剩,就跟疯了一样。死前还要大喊一句话。一个会倭语的军匠说,他们喊的是一句口号——尊贵的丰川玄长官万岁。”
“丰川玄?”
祁溶轻挑剑眉:“倭军最高长官。”
路骁霆问道:“殿下认得他?”
祁溶颔首:“他是倭军最高长官,更是这些士兵的精神图腾,为他而战,是身为一个倭人至高无上的荣耀。当年太后用一纸书信妄图构陷我通倭,落款便是这个丰川玄。”
路骁霆听到此处,便想起了祁溶落入昭狱时的情形,正好落在江锁手里,差点丢了性命,肃然的脸上了有了些许笑意。
祁溶继续道:“这个人出身皇室,有真本事,所以在倭国地位尊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极其擅长收买人心。此次对上的人是他,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了。”
“殿下有什么打算?”
风逸见祁溶的目光一直盯着濒州,料想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祁溶抽出了长剑,用剑尖指向丹州:“我们在这儿。”
随即剑尖北上至濒州:“打这儿。”
“北上拿下濒州?”
风逸与路骁霆异口同声道。
正在此时,许开问走入堂中。
丹州守备军失守城楼,后被祁溶所救,这口气一直没有顺过来,在营中看到禁军和炽炼军根本抬不起头来。
许开问面色凝重,单膝跪地,向祁溶行礼,道:“殿下,卑职有要事禀报。”
“你先起来。”
祁溶知道丹州守备军重伤未愈,温和道:“何事要报?”
许开问跪在地上不起,埋头道:“此话并非一名将士该说。”
祁溶听懂了,他是在要一份赦免。
“我先恕你无罪。”
祁溶抬手,让许开问先站起来。
“那属下便直言了——”
许开问抬头起身,目光坚定:“濒州现在还攻不得。”
风逸做了一个“缩头乌龟”的嘴型,表情不以为然。
祁溶坐上桌案旁,审视许开问:“我既恕你无罪,其中原因便与我说清楚吧。”
许开问点头,站在堂前,道:“丹州离濒州很近,百姓之间商贸来往频繁。我们驻守此地,每日都探查军情,因此知道濒州与倭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倭人与我们大祁人长相相似,不说话时根本发现不了区别。他们在濒州通商互市。如果我们的军队冒然进城,激怒倭人,死伤的终是濒州百姓。此为其一。”
他眉头紧锁,顿了顿,又道:“两个月之前,丹州城内便有风声,说太子殿下带八万兵马前去狼毫山剿匪,实则与太安宫不睦,被赶出了皇城。殿下若此时出兵,难保祁都不会趁虚而入。恕卑职妄言一句朝政,如若太后同时派出风雷军和锦衣卫攻打丹州,殿下真的承受得住?此为其二。”
祁溶安静听着,并不说话,只在他停顿良久后,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开问便继续说了:“其三,不攻打濒州……并非是因为我丹州守备军甘心当缩头乌龟。”
他说“缩头乌龟”四个字时,目光落在风逸身上。
风逸的目光则飘向别处。
许开问收回目光,看向祁溶:“朝廷虽按月拨付军饷,但打起仗来,军费是一笔巨额开销。我们有将士受伤,有将士送命,朝廷那点军饷,连抚恤伤员都不够。殿下,丹州剩余的军饷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们到下月了。”
三条理由像三记重拳,拳拳到肉地砸在祁溶的脊梁骨上。
他轻抿唇线,良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