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苍兰听到祁溶要给他们松绑,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他们可是死囚。”
祁溶面不改色,吐出两个字:“松绑。”
楼苍兰只得拔剑,割断了潘骏一行人身上的麻绳。
他们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了与楼苍兰一样的困惑。
“怎么?”
祁溶走近众人,沉声问:“就站了两炷香的时辰,就体力透支了?”
潘骏不以为意,抬手搓了搓鼻子。
没吸过极乐散的人,哪里知道其中的乐趣?
是这位太子殿下不懂罢了。
楼苍兰、戎灼走在祁溶身后,扶着剑,警惕地守护祁溶安全。
祁溶沉着脸,走进了军阵之中:“敢问诸位,你们当初选择当兵,是为了什么?”
四下安静,无人回答这个问题。
潘骏想着反正马上要被斩首示众了,答错了又何妨,便壮着胆子,答道:“当兵能吃军饷,不会被饿死。”
队伍里一阵哄笑。
有人认同,有人嗤笑,有人附和。
祁溶道:“你说得很好。”
潘骏一愣,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竟接下了他的话。
“你们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加入了炽炼军,加入了禁军。或许你曾是庄稼汉,或许是商人,或许是街边乞丐,但是都没有关系!”
祁溶铿锵道:“现如今,你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军人!穿上这身战甲,再无人敢欺辱于你!”
潘骏双眸有光闪过,“庄稼汉”三个字戳痛了他的心。
他的父母勤恳务农一辈子,种下的粮食却要全部交给地主,地主再以低价卖给倭人。
而他们一家三口每日只能吃到他们从餐盘里剩下的吃食。
剩得多就多吃,剩得少就少吃,没剩什么便饿着。
父亲因为要口粮食,被地主一脚踹中了心窝,没几日便蹬腿去了。
母亲为替父亲伸冤,也一头撞死在衙门前的柱子上。
祁溶继续道:“炽炼军沙场浴血,征战四方,曾被称为大祁的虎狼之师,禁军也赴汤蹈火,守卫祁都一方平安。你们为的不仅仅是保家卫国,效忠君主,更是要出人头地,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你们曾随我斩杀外敌,所向披靡,你们曾是我大祁的荣光。可是如今,在场的各位,你们却心甘情愿蒙蔽双眼,受奸人欺骗,放任这些让人成瘾的毒药在军中蔓延,摧毁你们的意志,击垮你们的身体!你们如今的样子,就是大祁的耻辱!”
两军将士们都埋下了头。
“都把头给我抬起来!”
祁溶厉声道:“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事情,觉得惭愧了吗?!”
他的声音在军阵中扩散开来。
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直戳心脏。
祁溶继续说:“倭寇陈兵东部沿城,我们却束手无策,只能割地赔款,如同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倭寇冲破城门,杀我们妻儿、夺我们粮草、烧我们家园,而我们——却在这军营之中,欲仙欲死,极乐升天。快乐吗?你们可真快乐!”
潘骏低着头,抹了把脸。
祁溶环视一圈,冷声说:“是。朝廷已颁布旨意,要我们撤兵回都。这是太后,也是皇上的命令。你们想回都,想家,想亲人,不想在这里风吹日晒,千里奔袭。可我祁溶却偏要抗旨!反了又如何?我偏要你们留在这里!需要撤兵的不是我们,是掠夺我们家园的倭寇!一日不将他们赶出,我们便永无宁日!今日我们割让土地,明日我们赔出巨款,再之后呢?再之后,遭殃的便是我们自己!你们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儿女为奴为仆,自认臣虏,任人践踏吗!?你们愿意看到自己的房里住着倭人吗!?”
四下静默。
楼苍兰暴吼道:“愿意吗?”
“不愿意!”
军中零星有几个人回应。
没一会,有人齐声呐喊:“不愿意!不愿意!”
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潘骏胸腔中有热血滚动。
他想跟着将士们一起喊,喉咙却发酸,更咽着说不出话,双眼发红,似有泪光闪动。
“如若不愿,那就拿起你们手中的长剑,冲开血路,背水一战,保我河山!你们在沙场上流过的血汗将荫蔽你们的儿女,凭着军功,你们可以成为百户、千户、卫指挥使、都指挥使、将军,挣回那份属于你们自己的荣耀,而不是在敌人的统治下摇尾乞怜。你们敢不敢争取?能不能做到?”
“敢争取!能做到!”
万军齐喝。
祁溶走回台阶,看着最前排犯事的将领。
潘骏率先跪了下来,其余人也跟着跪了一排。
潘骏磕头道:“小人有罪,愿以项上人头给殿下杀鸡儆猴,以振军威!”
“我、我也愿意。”
其他人也跟着说。
他们正是潘骏手底下带的兵。
“我不要你们的项上人头。但你们——”
祁溶冷笑道:“很可惜,你们失去了这个机会。”
潘骏及手下皆是满眼错愕、不可置信。
祁溶继续说:“开除军籍,滚回原籍。从此以后,你们服散或不服,都与本宫无关。”
不杀,是祁溶的仁慈,也是祁溶的残忍。
大敌当前,他夺去了他们作为军人的荣耀。
他们不配死,甚至连军杖都不配挨。
一滴血都没有流,祁溶却诛了他们的心。
潘骏率先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骂了句脏话。
醒悟过后,错失机会,祁溶这惩罚,比杀了他们还狠。
*
夜以至深。
祁溶房中的烛光仍亮着。
江锁在里屋翻了个身,发出了些动静。
祁溶以为她梦魇了,忙放下军报,前去查看。
只见江锁醒着,正睁着眼看自己。
“怎的不睡了?”
祁溶坐在江锁的床边,轻抚她的脸:“睡不着吗?”
哪里会睡不着?
今日白天,言城给江锁灌下了五花八门的汤药,喝得江锁脑子发麻,整天都昏昏欲睡,干脆在床上躺了一天,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江锁笑道:“睡不着。”
祁溶看出她笑得狡猾,并非真的睡不着,便笑着问:“怎么才能睡得着?”
江锁眨了眨眼:“抱着才能睡得着。”
“好。那就抱着睡。”
祁溶对江锁提出的要求向来是无不服从。
当下便收拾好了桌案上的军报。
祁溶简单沐浴,敞着里衣上了床。
他伸出胳膊拦住江锁,问:“能睡踏实了吗?”
江锁似在梦呓:“踏……实……”
祁溶浅吻一下江锁的额头,抱着她进入了梦乡。
非是江锁睡不着觉,而是她觉得祁溶应当休息了。
祁溶已经不眠不休三个日夜,眼里尽是红血丝。
楼苍兰、戎灼、路骁霆、风逸轮流劝,劝不动便搬来言城一起劝。
祁溶不为所动,还鼓动他们一起来商量守城策略,完全将自己的身体抛诸脑后。
要说拿捏祁溶这件事,还真只有江锁拿捏得住。
三言两语间,便把祁溶哄上床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