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好管制辉州,驻守的倭军多少能说些汉话。
“你的干什么的!”
“站好!站好!”
“把手举起来!”
七嘴八舌的呼喝声在小小的一间铺子里挤得不可开交。
裴战下意识地挡在了江锁前面,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把她遮住。
江锁在心里暗叹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今时今日她在这里受下的全部委屈,她都要丰川玄如数奉还。
裴战生得挺拔健硕,一副标准军人的身板,杵在角落里,瞬间便引起了倭军的注意。
领头倭军凶狠地瞪着裴战,抬脚便朝裴战走去。
铺子里的空气瞬间凝重。
裴战的双眸迸射出杀意。
正在此时,海尼耶见势不对,偷偷放出银针扎晕了正在叫嚷的糖人张,软软倒进了海尼耶怀里。
“噗通”一声。
海尼耶跪在了地上,爬到领头倭军面前,抱着他的腿,鬼哭似的嚎了起来:“各位军爷!各位长官呐!你们行行好!救救我生命垂危的儿子吧!他感染的是痨病!不仅传染了我,还传染给了他儿子!”
海尼耶一边说着“儿子”,一边伸手去捞小虎,嘴里碎碎念叨:“过来,过来——”
小虎虽不懂此刻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一起偷糖吃的爷爷悲痛欲绝,也心生悲痛,哇啦哇啦哭了起来,大鼻涕如同大泡泡一样从鼻腔往外冒。
一时间哭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震耳欲聋。
倭人听不懂海尼耶在说什么,只觉被这爷孙俩哭得心烦。
其中一个倭兵对汉话更为精通些,听懂了“痨病”这个词,有些失色地告诉战友:“痨病可是要传染人的!”
一队倭军尽皆悚然,争先恐后朝房外退去,用倭语直呼:“晦气!真晦气!快走!”
“不要走啊军爷!”
“救救我们这可怜的一家子吧!孩子已经没有了娘亲,不能再没有爹爹啊!”
海尼耶扯着破锣嗓子喊着,越喊越带劲,简直要唱起歌来。
待倭军作鸟兽散后,一屋子人才松了口气。
半晌,如酥才轻手轻脚去屋外探查情况:“走了,走干净了。”
说来也神奇,倭军一走,小虎就不哭了,说这小子傻吧,这时候还挺机灵。
海尼耶从帽子里再次抽出银针,将糖人张扎醒,警告道:“我现在封了你的哑穴,你若再胡闹,我立刻马上扎死你!听清楚了没有!”
糖人张两指指天,做出发誓的样子,慌忙点头。
海尼耶竟是信了他的邪,将糖人张的哑穴解开。
骤然间,糖人张翻身跳起,就近抄起了一把木勺护在身前,问:“你们到底是谁?!”
海尼耶认真道:“我们是抗倭英雄呐!”
还有这样给自己贴金的?
小虎也向前一步,坚定道:“抗倭英雄!”
糖人张眉毛一挑:“你的话我如何信得?”
“不信你看呐!”
如酥扯出江锁的画像怼到了糖人张的脸上。
糖人张展开画像,走到江锁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直呼:“不像不像。明明就是两个人嘛!”
“那这张。”
如酥又取出了裴战的画像。
半晌静默,糖人张对比了又对比,觉得这个比较靠谱,吞吞吐吐问道:“你、你们当真是抗倭的大英雄?”
说这话时,眼圈却红了。
海尼耶激动道:“那能有假!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其实真打起仗来,海尼耶跑得最快。
“你们、你们……怎么才来啊……”
糖人张呜呜哭了起来。
这一哭发生得猝不及防。
刚开始只是低声抽噎,而后嚎啕大哭:“辉州被占了,宁州乱了,鑫州彻底归属了倭国。他们将我们分成了三等人,倭人、西域人、祁人。倭人买卖不必付钱,倭人杀人不必偿命,杀祁人更如杀猪狗一般……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啊……”
糖人张的声音越来越大,被海尼耶捂住了嘴。
众人在铺子里盘坐了一地,只等糖人张冷静下来。
江锁双手拢袖,静静看着糖人张,淡淡道:“有这时间哭,不如想想怎么办。”
“怎么办?”
糖人张吸了吸鼻子,道:“能怎么办?朝廷护不了我们平头百姓,辉州被倭军管辖,全城戒严,既不准出,也不准进。我们能怎么办?”
糖人张顺手抓起海尼耶的衣袖擦鼻涕,海尼耶是脏习惯了,倒也不在意。
“想办法。”
江锁盘腿坐着,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气度:“想办法去祁都。”
如何出城成了难题。
江锁扫了一圈铺子,目光落在一直没有吭声的左丹青身上,自言自语道:“若是要出人命了,他们也不放人吗?”
“肯定啊。”
糖人张以为江锁没有听懂他方才说的话,补充一句:“祁人的命不是命。”
江锁摇头,慢慢道:“倭人惜命,他们怕痨病呀。”
糖人张眼珠子一转,只觉眼前这个白衣小公子有一种神鬼莫测的气度,万事皆有成竹在胸,心道一声:有戏。
众人向江锁围拢,围成了一个圈,竖起耳朵听江锁的计划。
*
夏季的清晨,太阳刚一出头,地上便跟着了火似的。
辉州西城楼下,倭军严阵以待。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烈日当头而照,晒得人心浮气躁。
由于西城门本已戒严,已经没有百姓妄图从这条路上通过。
西城门空得阒无一人。
站在门口的倭兵打了一个沉沉的哈欠,被领头的呵斥:“站直了!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打哈欠的倭兵立刻立正,气宇轩昂地目视前面。
正值此时,一队百姓推着木板车,慌慌张张地来到了城楼下。
“干什么的!”
倭兵大吼:“回去!”
一个乞丐模样的人颤颤跪在了倭兵的面前:“军爷,军爷你看我这老兄弟,痨病……快要死啦……辉州的郎中说,这病得去祁都瞧……”
那乞丐正是海尼耶扮的。
他从前本就是一副乞丐模样,现下这个样子,倒是回归了老本行。
方才打哈欠的倭兵瞬间清醒了不少,嫌恶地后退,生怕海尼耶的脏手摸脏了自己的军靴。
“辉州的,戒严了!你们的,不知道吗?!”
倭兵横眉怒目地道。
他的右眼角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一直延续到右耳后,整个右边半张脸都是扭曲的。
海尼耶连连磕头:“知道的知道的……我们是没有办法……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连个男人都没有……我们去了祁都,就再不回来了……求求军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江锁扮成了一个民妇的模样,身穿一身粗布麻衣,却掩盖不住雪白娇嫩的皮肤和精致乖巧的长相,在人群里分外惹眼。
她哭得梨花带雨,哭声颤颤:“求求军爷了……”
那副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她跪在木板车上,身旁躺着的,正是“奄奄一息”的左丹青,还有呆呆楞楞的小虎。
为首的倭军将领注意到了江锁,便朝她靠近,问那刀疤倭兵:“什么事?”
刀疤倭兵甚是恭敬,用蹩脚的汉话道:“这群祁人得了痨病,要离城。”
那首领倒也不介意自己人说汉话,也用蹩脚的汉话说:“得了痨病要出城?那是大大的好啊!”
海尼耶喜形于色,连连磕头:“谢军爷!军爷长命百岁!”
江锁却听出了别的含义。
她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低垂下头,把双手拢在袖子里。
刀疤倭兵没有听懂长官的意思,凑近了问:“是开城门让他们离开?”
“送他们出城,找机会杀了。”
首领目光冷硬,背对着江锁众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刀疤倭兵说。
痨病会传染,既然倭人接管了辉州,便不能让这病症流行起来。
谁知道这一大家子人谁被染上,谁没有?
干脆一个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