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人群,一个身形高挑瘦削的少年站在家中院落的洗衣台上。
这少年满脸稚气,龙须刘海和粗布麻衣盖不住棱角分明的俊俏,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台下
有几位妇人、少女撑着下巴,巴巴望着他,也不知她们听懂了多少,但光是少年的那张脸,就足够让她们驻足了。
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站在洗衣台上慷慨陈词,涨红了脸,讲的尽是齐心抗倭的言论。
难怪聚集这么多人也没有引来巡查。
原是此地实在是脏乱至极,更脏更乱也不会引起注意。
那院落本是被篱笆绕了一圈,然而过往听学的人太多,院里又没有放够足够多的板凳,许多看客便站在外面。
长此以往,篱笆被踩倒,整个院落与外面街道相连,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广场。
少年讲得激动,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位卑未敢忘忧国”,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他说得不仅自己激动,前来听学的看客也跟着激动,小小院子里频繁暴出掌声与喝彩声。
江锁听周围看客议论,得知这少年姓楚,名温良。
他五岁执笔写诗,八岁写文,十三岁所书策论连先生也自叹弗如,年至十五便中探花,却拒绝入朝为官。
原因自不必赘述。
楚温良少年成名,狂放不羁,正是处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他自觉朝中乌烟瘴气,山河日下,故而不愿与鼠辈同流合污。
江锁暗道:这个“温良”取得不好,少年人性情张狂,既不温柔,也绝非中规中矩的善类,这个名字取得倒像是少年人的反义词。
少年不知疲倦地陈说抗倭图存之大计,说得夕阳西下,太阳渐收光芒。
江锁静静站着,听了许久,转头对如酥吩咐道:“就在这街巷租一个院落,今晚在此地歇脚。”
如酥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从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来到这里如同回家一样。
海尼耶与裴战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自然也觉无事。
可是江锁呢?
她这一身细皮嫩肉,穿个麻布衣服竟把脖颈磨红了,如何能在这污泥糟粕间生活?
江锁瞧出了如酥的心思,淡淡道:“这点污秽泥浆算得了什么?”
她是从尸山血海里站起来的人。
她什么都不怕。
一行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边走边四处搜寻出租的院落。
此地流动性极强,有当日搬进来、当日就搬出的人家。
裴战在后面推着木板车,左丹青与小虎坐在车上。
如酥与江锁走在前面。
苍蝇蚊虫四处横飞,臭气熏天。
如酥问:“你是看中了那个少年,所以才决定在这里住下?”
“不是。”
江锁如实答:“这里便宜。”
“……”
如酥又问:“那……楚温良?”
江锁在臭烘烘的人群里听楚温良高谈阔论了一下午,如酥以为她生了爱才之心。
“目中无人,太过锋芒。”
江锁幽幽道:“这样的人最善纸上谈兵,事实上,却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如酥问:“什么危险?”
江锁老气横秋地道:“方才人群中,混杂了不少皇宫里的人。有人是求贤若渴,有人是要杀人灭口。我虽不清楚他们的来路,但多半是卧龙殿和太安宫的人。这年轻人锋芒太盛,过刚易折,朝不保夕。”
她明明也才二十不到,说得像活了八百年。
如酥光听楚温良讲学了,真没在意身边人中竟有朝廷的人。
江锁猜得没错。
看客中鱼龙混杂,那求贤若渴之人正是丁谧。
月至中天
丁谧一直等到人群散去。
楚温良见这位老先生一直不走,便问道:“先生何事?”
楚温良准备进屋锁门了。
丁谧拱了拱手,道:“老夫年近六十,今日听君一席话,顿觉马齿徒增。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小公子好气魄!”
“不敢不敢。”
楚温良连忙回礼,表面谦逊,心下却是窃喜。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心思总是浅。
“倭寇不除,山河难安。”
楚温良面色凝重:“小生不过是在做一个大祁人应做之事。
“单是这份气度,便是常人所不能及。”
丁谧赞叹道,随后话锋一转,问:“小公子可知倭寇为何能长驱直入进入祁都?”
楚温良向来关心天下大事,这个问题难不倒他,答道:“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他要与倭人共治天下。岂非荒唐?!倭是倭,祁是祁,两国通商互市,贸易往来,乃是国之常情。可是将国门打开,让倭人的军队进入我们的皇城,这……”
楚温良说到这里,情绪又激动起来,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荒诞:“皇帝陛下恐怕是疯了……”
丁谧顺着楚温良的意思往下说:“皇权受制于内阁,朝中无数文臣武将向陛下陈情,即使背水一战也不可放倭寇入都。然陛下一意孤行,不听劝阻,与丰川玄签署了什么‘共主协议’,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的声音被压得极低。
丁谧的话真假参半。
内阁向贤亲王谏阻,其目的是利用倭寇一事,逼贤亲王另立太子。
只要三皇子立为太子,以姬荀为首的内阁便能东山再起。
至于倭寇入都,攻城略地到如今这个地步,要与他们共主江山,亦不是不可。
“共主协议?”
楚温良冷笑出声:“这江山乃我大祁国的江山,天下是我百姓之天下,我楚温良忠于国,忠于民,忠于大祁山河,却非忠君之人。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此君主,我不忠也罢!”
丁谧道:“如今四皇子诞生,太子册封之事在即。内阁却以为不然。如今皇上逆天行事,欲以立太子一事,巩固权势。而我内阁欲推举三皇子为太子,否则朝中永无制衡,皇权独大,陛下与倭人便可为所欲为。”
楚温良心中清明,就立太子一事,如今各方言论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皇上与内阁正打着擂台,为立太子之事掐得你死我活。
“敢问先生是……”
楚温良听出了丁谧话里的玄机——“我内阁欲推举三皇子为太子”,一个“我”字用得别有肺肠。
丁谧拱手道:“大理寺少卿丁谧是也。”
楚温良连忙回礼:“原来是丁大人。”
丁谧摆摆手,将楚温良扶起,道:“小公子心系天下,胸怀百姓,让我们这些做老臣的自愧不如。”
楚温良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小子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丁谧道:“朝局纷繁复杂,瞬息万变,小公子却有一大用。”
楚温良看着丁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