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蹭”地站起来, 不知道该说句什么,他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楚识琛看了他几秒,扬手一扔, 把证件夹抛过沙发靠背,说:“你东西掉了。”
说完, 楚识琛转身就走。
项明章追出雲窖,天空浓云密布,那辆出租车停在路边, 楚识琛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项明章大步绕到另一边, 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有点蒙,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 然后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楚识琛正襟危坐着, 车厢里晦暗的光线虚罩在脸上, 将他的眉骨和鼻梁描出一道浅灰色细线,陡峭锋利。
他以为音乐节结束了,星宇的事也随之告一段落, 万万没想到,项明章不止是口头警告他不许和星宇联系,还在背后把人“打发”了。
“楚识琛”过去那些牵扯不清的对象, 他从来没兴趣了解,更不会去挖掘一二, 项明章却高瞻远瞩, 以防他跟谁重温故梦。
楚识琛觉得荒唐, 冷冷地问:“项先生,你这样大费周章是什么意思?”
既然被撞破了, 与其冠冕堂皇地矫饰, 不妨坦荡一点, 项明章说:“在乎你的意思。”
楚识琛道:“那我不值得你在乎,我也接受不了这种在乎。”
“哪种?”项明章不悦地说,“你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我让曾经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离你远一点,有什么问题?”
楚识琛回道:“既然我不记得,你何必多此一举?是担心我被人骗,还是你打心眼里觉得我轻浮难改,不信任我?”
项明章问:“你现在是为了那些无所谓的人跟我生气?”
“难道我应该谢谢你?”楚识琛说,“谢谢你搞定那些无所谓的人,然后呢,下一步就该调查我了。”
项明章解释道:“我也想直接问你,但你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只能找人帮忙。”
楚识琛忍不住抬高音量:“那你为什么非要知道?”
项明章回答:“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楚识琛的眼底闪过一分慌乱,怀表,经历,学识,项明章企图了解的每一桩都与过去的“楚识琛”相悖。
他紧攥着拳,指尖扎在手心切断了丝缕掌纹,说:“我不想被你了解。”
项明章怔住,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楚识琛,你说什么?”
车厢中的气氛急转直下,两个人的表情几乎凝结成冰,司机一动不动地贴着椅背,连气儿都不敢喘了。
楚识琛滑动喉结,每个字艰难地从喉间吐出,再包装得斩钉截铁,他重复道:“我不想被你了解,希望你不要过界了。”
项明章隐有愠色:“现在才警告我会不会太迟了,我跟你之间难道不是早就过了界?”
楚识琛沉声说:“那就到此为止。”
项明章强压着火气:“怎么,要跟我划清界限?”
楚识琛说:“是。”
“好啊。”项明章傲慢地笑了一声,“那就划一道楚河汉界,看看我会退思补过,还是会飞象过河。”
楚识琛说:“你别太霸道了。”
项明章点点头:“既然你这样判定我,我认了,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那就试试看,不是任何事你都能做主。”楚识琛被激起一股火,在心底蔓延,“比如,这是这我叫的车,你下去。”
项明章胸膛起伏,一步跨下车,“嘭”地将门甩上。
司机吓得一激灵,害怕从吵架变成打架,赶紧把车门落
了锁。
楚识琛道:“开车。”
出租车发动迅速驶离,还没到路口,轰隆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开,顷刻间噼里啪啦,雨滴落下来砸了满窗。
司机瞥了眼车身外的倒车镜,路边的人影在雨幕中越缩越小,但分毫未动,后视镜里,楚识琛疲惫地垂下头,看不清脸色。
大雨倾盆,雷电交织,回到家,楚太太撑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楚识琛下了车:“妈,这么大的雨怎么待在外面,小心着凉。”
楚太太迎上来:“没事的呀,倒是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航班延误了吗?”
楚识琛一手拖着行李,另一只手接过伞柄,将伞沿倾斜到楚太太那一边,说:“下飞机办了点事情,耽误了。”
楚太太默认是公事,但觉着儿子情绪低落,问:“没关系吧?”
“小事情。”楚识琛强颜欢笑,“抱歉啊妈,我没有买礼物。”
楚太太哄道:“那有什么要紧的,我儿子出差辛苦了,肯定也没空在北京逛一逛。”
楚识琛没吭声,他逛了,并且那么高兴,明明就是今早才发生的事。
进别墅收了雨伞,楚识琛的右肩被淋湿了,水迹滴滴答答地掉在楼梯上,他回房进了衣帽间,换掉身上的衣服。
穿好,楚识琛立在镜子前抚平衣襟,眼睛盯着镜子里的面孔。
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雲窖听到项明章那些话的时候,在车上和项明章争执的时候,心慌最甚。
项明章说想要了解他,那一瞬间他感到奔涌而至的恐慌,他怕项明章会查到蛛丝马迹,更怕项明章已经心生怀疑。
楚识琛后悔了,一次又一次忘记分寸,不受控制地和项明章越走越近,他同样过了界。
项明章缜密、精明,难保不会意识到他的“怪异”之处,是否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了什么?
假如项明章发现他并非“楚识琛”,他又该如何阐明自己的身份来历?
楚识琛无法设想会有什么后果,身形晃动,他抬手撑在了镜子上,玄武湖,音乐节,天an门,他在新世纪里,每个憧憬的地方都有项明章作陪。
到此为止。
楚识琛放下手,镜面留下潮湿的掌印,一块没有生机的玻璃,片刻就会留痕,那人心该怎么算。
该怎样到此为止?
这场雨来得匆忙,浇湿了整座城市后见好就收,夜半停了。
第二天预报多云转晴,楚识琛起床拉开窗帘,桌上剩着半支雪茄,他用纸巾卷起来带出门扔掉,指间染上一点烟味。
温度一降,项樾的保安换上了秋冬制服,一大早,茶水间里沏茶、煮咖啡的袅袅热气没断过。
楚识琛懒得凑热闹,把公务办好,一直待在秘书室里。
总裁办公室的门锁着,项明章没来上班。
十点钟开会,九点五十五分,楚识琛坐不住了,他查看系统没有取消或延迟会议的通知,从秘书室出来,迎面遇见彭昕。
楚识琛道:“彭总监,原定的会议……”
彭昕说:“我就是来叫你开会,走吧。”
楚识琛问:“人来齐了?”
“没听说谁请假。”彭昕风风火火地往外走,“项先生直接去会议室了,让我叫人,我还纳闷儿怎么不让你叫。”
楚识琛亦步亦趋到会议室,项明章果然到了,正在看文件,等桌边的座位陆续填满,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头。
楚识琛的位子在项明章手边,比平时远了半臂。
会
议开始,众人敏锐地感觉到不太对劲。
项先生和楚秘书,各自顶着上佳的五官,项明章更英气,楚识琛更清雅,但同时摆着一张难分伯仲的扑克脸。
二人之间零交流,零接触,余光似乎都自动拐了弯。
凑巧的是,两个人衣冠楚楚,都穿着灰色系的薄呢西装,项明章的黑色缎面领带赢在光泽,楚识琛的衬衫更胜几分雪白。
不禁令人怀疑,他们因为撞衫生了嫌隙。
今天要讨论新项目,谁都不敢懈怠,这下简直惴惴不安,刚五分钟彭昕就喝掉了半瓶水压惊。
项明章的嗓子有些哑,字句言简意赅。
会议主要讨论三个内容,首先,项目选型组的成员确定了,由文旅部带头,加上地方部门的代表组成。
选型组的评估决定项目的走向和结果,从经办人到每个组员,必须了解透彻,确定重点接触的对象。
其次,项目的人力分工。
彭昕拟了一份项目组的团队名单,销售部有一条死规定,任何项目至少有一名基层方案销售参与。一是把业务培养渗透到日常当中,靠积累提升,二是避免销售团队在经验、业绩和能力各方面,出现“人才断层”。
最后一点,目前是业务部门冲锋的阶段,研发中心打配合,随时根据方案的调整进行模拟试错。
会议有条不紊地开完,中午了,项明章对着选型组的名单若有所思,勾画了几笔,说:“散会吧。”
但总裁没起身,大家都不敢动。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楚识琛合上电脑,兀自从一旁离席。
彭昕跟上,说:“楚秘书,有空么,一起去餐厅吃午饭吧。”
楚识琛答应:“好,我先放下东西。”
项明章抬眸,会议室的内墙是一面巨大的长虹玻璃,楚识琛拐出去了,身影变得朦胧,直至消失。
项明章独自待了一会儿,他没胃口吃午餐,也不想回办公室去,从包里翻出一级机房的门禁卡,打算去研发中心泡一下午。
那本诗集还在包里装着,项明章掏出来,先去了趟图书馆。
工作人员在清点自助机旁的转运书柜,殷勤地说:“项先生要还书吗?交给我吧。”
项明章递上去,转身走了。
刚走出三四米,那名员工追上来,说:“项先生,书里夹着一张纸,您还要吗?”
项明章接过,是一张长方形便笺,笔迹俊逸——谢谢你带我看天an门,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项明章愣住,最高兴的一天……
在飞机上写下这行字的楚识琛,从雲窖离开的时候变成了什么心情?
今天对他视而不见的时候,还记不记得这句“谢谢”?
项明章攥着纸条离开,经过景观湖看见熟悉的身影,湖边,楚识琛掰着一块面包正在喂黄秋翠。
长椅上搁着一份烹好三文鱼,只吃了两口,楚识琛把面包掰碎丢完,一回身看见项明章站在几步外的树影下。
刚翻了脸,心有灵犀就成了冤家路窄。
会上彭昕汇报了团队名单,但项明章脸色太差,所以彭昕没底,找楚识琛打听一下老板的态度。
聊了几句,楚识琛嫌餐厅吵闹,就拿着午餐来湖边躲清静。
此刻遇见最想躲的人,楚识琛不欲多留,径自去收拾长椅上的餐盒。
这时“喵”的一声,一只野猫从草丛蹿出来,跳上了椅子。
楚识琛动作急收,偌大的园区里有不少野猫,这一只是纯白色,个头不
大胆子不小,明目张胆地偷饭吃。
从前家里养着一只波斯猫,碧色眼珠,名字叫灵团儿,楚识琛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忍不住伸手去摸。
不料野猫厉害,猛地挠了他一爪子。
“嘶……”
楚识琛还没直起身,项明章疾步走来捉住他的手腕,严肃道:“我看看。”
大半手掌被项明章的大手握着,楚识琛一挣,项明章握得越紧,说:“被野猫抓破要打针,别乱动。”
楚识琛手背的痕迹没有出血,微微红肿,说:“需要打针我自己会去打。”
可项明章仍不松手,顿了两秒,用蛮力把楚识琛拽近了一步,挑明道:“我们几岁了,要这样幼稚地冷战么?”
楚识琛说:“疏远一点可能对彼此都好。”
项明章问:“你说过界就过界,你说疏远就疏远,到底谁霸道?”
楚识琛不肯松口:“我说了,不是任何事你都能做主。”
“好,楚公子本事。”项明章说着,抖出那张便笺,“所以你就是这么谢我的,嗯?”
楚识琛抬眸,白纸黑字由他写下,项明章的呼吸近在咫尺,微喘着,仿佛拿着一张欠条来跟他讨债。
他该赖账不认,还是两相抵消?
不料,项明章却没有逼问他,而是哑着嗓子说:“过去我们不熟,我在乎的是现在。”
“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你过去交往的那些人,不然为什么要费时间和力气去调查、去打发他们,他们跟我又不相干,我直接管你不是简单多了?”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擅长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送给你,你想去地方我可以带你去,这有错吗?”
“如果有错,这张纸条上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项明章把楚识琛拽得更近,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咬牙切齿:“你现在再说一次,我们划清界限,我马上放开你。”
楚识琛心跳飞快,仰起脸,额头若即若离地碰着项明章的鼻尖,老天爷真公平,先服软的不是他,但认输就成了他。
楚识琛无奈地问:“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确认他没说那句话,项明章松了一口气:“该我问你才对,你当着陌生人把我赶下车,扔在大街上,那么大的雨,还不够消气么?”
楚识琛掌心一层热汗:“淋湿了没有?”
项明章低头轻撞他:“湿透了。”
楚识琛说:“为什么不躲起来?”
项明章道:“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停车。”
楚识琛说:“没有。”
“真够狠心。”项明章问,“那你怎么补偿我?”
楚识琛的脑子有点乱,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他补偿,然后项明章露出一点得逞的笑意,猛地拽了他最后一次。
猝不及防间,楚识琛被项明章拥入了怀抱。
下巴磕在肩头,楚识琛吃痛,抬手想摸却只碰到项明章宽阔的后背。
猫吃完了三文鱼,鱼在湖水里吐泡泡。
泡泡在多云转晴后的秋光下破裂,仿佛炸在耳边,震得心头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