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时,汉朝对匈奴的战争结束,虽然卫青大将军所率军队斩获匈奴万余人,但前将军翕侯赵信、右将军卫尉苏建所率的军队碰到了匈奴单于的军队,接战一日,汉军死伤殆尽。前将军赵信祖上虽是胡人,可归顺汉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则也不会得到皇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对赵信说了些什么,反正结果就是赵信在伊稚斜的劝诱下,竟然置长安城的妻儿老小不顾,投降了匈奴。
消息传到长安城,皇帝下令抄斩赵信全家,待兵士赶到时,却现赵信的两个小儿子已经失踪,龙颜顿时震怒,幸亏紧接而至的消息又让他眉头稍展。霍去病以一种近乎不顾一切、目无军纪的态度,私自率领八百名与他一样热血沸腾的男儿抛开大军,私自追击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后方的营地杀了匈奴相国和当户,杀死单于祖父一辈的籍若侯产,活捉单于叔父罗姑比,斩二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一次出击,以少胜多,竟然活捉斩杀了匈奴的四个重臣显贵。在两路军士全部阵亡、一名将军投降匈奴的战败阴影下,越凸显了霍去病的战绩。皇帝龙心大悦,封霍去病为冠军侯,划食邑一千六百户。对卫大将军,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我听到这一切时,心中多了几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从长安城救走赵信的两个儿子,应该可以直接用暗处的势力来杀我,何必再费事请西域的杀手?
霍去病呆呆看着一品居,上下三层,里里外外坐满了人,绝大多数是年轻的女子。听着莺声燕语,看着彩袖翩飞,闻着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脸沉默。我在一旁低头而笑。
他忽然一扭头拽着我又跳上了马车,我嚷道:“喂!喂!冠军侯,你要请我在一品居吃饭的。”
他没好气地说:“我请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里所有的歌舞伎。”
我笑道:“几个园子的姑娘们一直没有机会聚在一起维系一下感情,我有心请大家吃一顿,可请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请得贵了,又实在心疼。难得你当时话让我去拣稀罕之物点,我就吩咐了一品居尽全力置办。何必那么小气?你这出门转了一圈,就封了侯,请我们几百号人吃顿好的还是请得起的。”
“出门转了一圈?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你下次随我一块儿转一圈,我把我的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紧紧盯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笑看向马车外面:“你要去哪里?我可为了能多吃一点儿好的,特意饿了半晌。还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账你照付。”
他的嘴角噙着丝笑,静静地看着我,不说付也不说不付。
一别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样,但又似乎不一样。我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慌乱,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背脊紧紧贴着马车壁。
马车停住,他一个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经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着扬了扬下巴,避开他的手,钻出马车的刹那,双手在车座上一撑,借力腾空而起,脚尖在车棚顶上轻轻一触,人在半空,转了一个圆圈,裙带飞扬,袍袖舞动,轻盈地落在他的面前,得意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这么重的好胜心?不过,真是好看。”
车夫赶着马车离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们在一条清静的巷子中,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我纳闷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干吗?”
他道:“翻墙进去。”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看这围墙的气派不是等闲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军侯。”
他道:“现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这么高的围墙,我不借助工具上不去。”
我心里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兴奋,嘴里嘟囔着:“真倒霉!吃顿饭也这么麻烦。”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间的一条绢带,带头缚着一颗滚圆的赤金珠子,看着是装饰,实际却另有妙用。手一扬,金珠滑过一道美丽的金色弧线,翻卷着缠在了探出围墙一点儿的槐树上。
霍去病顺着绢带,脚几踩墙壁,已经一个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树上。我取下绢带,缠在手腕上,手钩着槐树树枝,居高临下地小心打量着院落。
霍去病闷声笑道:“我看你做贼做得挺开心。”
我低声道:“长安城中谁敢轻易打这些显贵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指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
我和霍去病刚从槐树上跳下,几条黑色大狗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我绢带一挥,金珠击向它们的脑袋,身后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怀中,他一手揽着我腰,一手扶住我的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
我惊疑不定间,几条狗已经到了脚边,围着我们打转转,拼命地向他摇着尾巴。我气道:“别告诉我。这是你自个儿的宅邸。”
他搂着我的胳膊没有松劲,反倒身子紧贴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肩头,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
我使劲挣了下,未挣脱。他的口鼻间温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肌肤,又是痒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于女儿脂粉气的阳刚味道,像青松和阳光,萦绕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身子软,脑袋有些晕,似乎任何招数都想不起来。
着急失措间正想着干脆金珠一挥,索性把他砸晕了拉倒,又犹豫着,力道控制不好,不知道会不会砸死他?他却松了劲,仿佛刚才他什么都没有干,拖着我的手蹲下,对着几条大狗说:“认识一下,以后别误伤了我的人。”
我无奈地任由几条狗在我身旁嗅来嗅去:“就它们几个能伤我?简直是笑话!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狼。”
他用手轻拍着一只狗的脑袋道:“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你落地的刹那,它们不但攻击你,而且会出声呼叫同伴。以多取胜,这好像也是你们狼的拿手好戏。何况还有紧随而至的人。”
我“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站起道:“我干吗偷偷摸摸来你这里?根本不会有机会和它们斗。”
他口中呼哨一声,几条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我,带着丝笑,似真似假地说:“我看你很喜欢晚上翻墙越户,也许哪天你会想来看看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路径,免得惊动了人,你脸皮薄就不来了。”
我的脸有些烧,把绢带系回腰间,板着脸问:“大门在哪里?我要回去。”
他没有理会我,自顾在前面慢走:“我带了个匈奴的厨子回来,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从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质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刚刚好,配上龟兹的孜然、焉耆的胡椒,厨师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时趁热立即吃,那个味道该怎么形容呢?”
我咽了口口水,脸还板着,脚却已经随在他身后迈了出去。长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炖焖为主,我实在馋得慌时也自己动手烤过,可我的手艺大概只有我们狼才不会嫌弃。
我蹲在炭火旁,双手支着下巴,垂涎欲滴地盯着匈奴厨师的一举一动。那个匈奴厨师年纪不过十六七,不知道是因为炭火还是我的眼神,他的脸越来越红,头越垂越低。
霍去病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们该吃煳肉了。”我使劲地嗅了嗅空气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舍地随他坐回席上。
厨师将飘着浓郁香味的肉放在几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块塞进嘴里。霍去病吃了几口后问:“我不在长安时,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面吃着一面随口道:“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对了,我进了趟皇宫,看见陛下了……”
话音未落,我头上已经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什么疯,跑到皇宫去干什么?”
我揉着脑袋,怒嚷道:“要你管?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会儿,忽地问:“打得疼吗?”
我双眼圆睁,瞪着他:“你让我打一下试试!”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把头凑了过来,我又是气又是笑,推开他的头:“打了你,我还手疼呢!”
他面沉如水,盯着我问:“陛下说了些什么?”
我侧着头,边想边说:“夸了我两句,说幸亏我出现得及时,赶走了沙盗,赏赐了我一些东西。还笑着说,我以后可以常入宫去陪李夫人说说话。”
“你对陛下什么感觉?”
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后摇摇头,霍去病问:“摇头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道:“怎么可能?那样的一个人,感觉太复杂反倒难以形容。陛下的实际年龄应该已经三十七,可看容貌像刚三十岁的人,看眼神像四十岁的人,看气势却像二十岁的人,他对我们说话温和,亲切风趣,可我知道那只是他万千语调中的一种。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着,可又奇异地统一着。他蔑视身份地位,对李夫人的出身丝毫不在乎,因而对我也极其善待。可一方面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贵威严不容许任何人冒犯,我回话时一直是跪着的。”说完,我皱了皱眉头。
霍去病一声冷哼:“明明在外面可以站着,自己偏要跑进去跪着,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