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扶着拐杖而行:“祖父因为此山多温泉,所以特地选在这里盖了一个园子。”我慢走在他身侧,笑问:“你是特地来泡温泉的吗?”
他回道:“是,温泉有助于我腿上的血脉运行。”
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隐在袍子下,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费力。
进门前,我下意识地又侧头看向远处,霍去病的身形仍旧一动未动。暮春时节,头顶的槐花正是最后的繁密,一树压雪的白。风过时,花瓣纷纷飘落,漫天飞雪中,一向喜洁的他却纹丝不动,任由花瓣落在头上,落在锦袍上。
鸳鸯藤开始打花骨朵,一朵朵娇嫩的白在绿叶间和我玩着捉迷藏,我要很细心才能现新加入的它们藏在哪里,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了,我又数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数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是捉了无数条蚯蚓,初春又专门施了牛粪,你们今年一定要争气呀!要开得最多,最美!”
鸳鸯藤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回应着我的请求。
“等你们开到最美时,我就带他来见你们。”轻轻亲了一片新长出的叶子,“你们努力,我也努力!”
我进竹馆时,只看到天照坐在案前抄写东西。我诧异地指了指院子中空着的轮椅问:“九爷呢?出门了吗?”
天照笑道:“去兰屋看小风的爷爷了。”
我点了下头,看着轮椅,依旧有些纳闷。
天照放下笔,走到我身侧,看着轮椅道:“九爷一条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条腿还能用力,拄着拐杖虽说走不远,但日常多动动对身体还是比坐在轮椅上好。”
我“嗯”了一声,天照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小时候,九爷虽然腿脚不方便,却也爱动,对什么都好奇新鲜,总喜欢跟在我们身后玩,可我们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带着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做什么都要等着他,所以表面上不敢违逆他,可背地里总是商量着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为谁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为最聪明的那个。九爷慢慢明白了我们的心思,人开始变得沉默,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书籍上,因为只有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会嫌弃他。有一次九爷背着老太爷,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门,到天黑人都没回来。老太爷急得把我们一个个都痛骂了一遍,罚我们跪在青石地上。后来九爷回来时,身上的衣服撕裂了,脸上乌青,头上手上都是血。问他生了什么,他却一句都不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求老太爷让我们都起来。”
天照凝视着轮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沉默不语,酸楚心疼,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
“那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长安城的小混混一个个敲打了一遍才问出缘由。原来九爷看到《墨子》上对兵器制造的论述,就上街去看铁匠打铁,那些和我们一样不懂事的顽童跟在九爷身后唱‘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边唱还边学九爷走路,惹得众人大笑。九爷和他们大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九爷,被打得头破血流。大哥气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从那之后,我们都想带九爷出去玩,可九爷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根拐杖放在书架的角落里,也明白为什么虽然放在角落里却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适量运动对自己身体的好处,可那歌谣和众人无情的讥笑却让他只在无人时才愿意用拐杖。
天照侧头看着我问:“你会埋怨我们吗?”
“有些!不过九爷自己都不计较,我也只能算了,否则……”我哼了一声,挥挥拳头。
天照笑道:“玉儿,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认准自己心头的一杆秤,别的是是非非都不理会。”
我微扬着下巴问:“我只要自己过得好,自己关心的人过得好,别的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难道这有错吗?”
天照忙道:“没错,没错!你可别误会我的话。我们三兄弟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九爷去了趟青园,回来后居然不再避讳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连二哥那么镇静的人看到九爷再在我们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红。九爷这么多年的心结,我们心上的一块大石,总算因你化解了。”
我脸有些烫,垂目看着地面,低声骂道:“好个秦力,看着老实巴交的,嘴巴却一点儿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来:“他可不只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学着你一脸倾慕地呆看着九爷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把这样的人才招进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费!我们几个当时乐得脚软,大哥更是笑得没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张几案拍裂了。”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叉着腰,跳着脚吼道。
天照还未回答,正拄着拐杖进院子的九爷笑问:“什么要再说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爷身边道:“秦力不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罚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给我,我来整治他。”
九爷看了眼天照问:“秦力几时得罪你了?”
天照满脸愁苦,哀求地望着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却不好意思说出缘由,只能无赖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爷走到轮椅旁坐下,天照忙拧了帕子来,九爷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罚他给你做一个月的车夫,由着你处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爷又来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闲了,我看蓝田那边的玉石场倒是挺需要一个人长期驻守在那里看管,三哥觉得谁去比较好?”
天照的脸越垮了下来,满面诚恳地对九爷道:“大嫂刚生了个儿子,大哥喜得一步都不愿离开。二哥为了照顾大哥,把大哥手头的事情接了一部分过来做,也忙得分不开身。我最近正打算把长安城所有生意历年来的账务清查一遍。再加上我们还要教导小风、小雨他们,天地可鉴,日月作证,山河为誓,其实我们真不闲!”
我手扶着九爷的轮椅背,低头闷笑,九爷轻叹:“听上去的确好像不闲。”
天照忙道:“确实不闲!我们只是极其,极其,极其偶尔在一起饮了次茶、聊了个天、听了个故事而已,以后再不会生此类事情,我们肯定忙得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头先光顾着乐,竟然没有听出九爷的话外话,这会子天照的话说完,我猛然明白九爷已经猜到天照他们干了些什么,心里透着些羞、透着些喜、透着些甜,静静地立在九爷身旁。
谨言大跨步地奔进院子,看到我立即脸上一个灿烂的笑,阴阳怪气地道:“玉儿怎么也在?来看九爷的?”
天照几步跑到他身旁,推着他往外走:“昨天刚到的香料你还没有验收完,这事缓不得……”
谨言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没有呀!你不是说……你别捂……啊?什么……蓝田?哦!”几声后谨言的声音已完全不可闻,只听到天照说:“九爷,那些没誊抄完的旧账我明天再接着弄,今日还有些事情急着办,先回去了。”说完只听到脚步飞快,不一会儿院外已经静悄悄。
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带着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九爷仿佛未生任何事情,推着轮椅进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经做好了,纹理自然雅致,再雕刻装饰反倒画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懒,你看看可满意?”
我伸手接过笛子:“我可不懂这些,你若说好那肯定就是好了。”
九爷笑道:“你园子里住着一位名满天下的宫廷乐师,多少人想拜师都不可得,你不趁着机会向他讨教一二?”
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广利,我的眉头皱了皱。
九爷问:“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想到李广利此人,只能感叹‘龙生九子,个个不同’。”
九爷笑说:“你操心太多,若真烦把他轰出去也就完事了。”
我浅笑未语,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九爷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扩张得很快,我还听下头人说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这是明面的,你暗中……还做了其他生意,为什么?你若只是想赚钱,不妨做些其他生意,你如今这样,走得有些急促和过了。”
我一惊后,心中又是喜,自以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还是没有瞒过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着我的举动,讷讷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计较。”
他默默了会儿呆,忽地问:“玉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尽力不在外面用拐杖行走吗?没有特殊情形,我都只愿坐轮椅,而且一直刻意让众人以为我的身体很差,就是天照他们也以为我身体弱得根本难以走远,身体还经常不妥当。我的确腿有残疾,身体也的确内弱,却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我愣了好一会儿,难道不是天照他们所说的那个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幼时的自卑?
“为什么?你是故意做给谁看的吗?”
九爷轻点下头:“做给陛下看的。我的母亲是窦太后的侄孙女,幼时常常进宫玩耍,当年陛下和母亲也算感情不错的表兄妹。所以窦太后在世时,石舫和窦氏一直走得很近。窦氏败落后,陛下对石舫盘根错节的势力很是忌惮。父亲和母亲过世后,偌大一个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病秧子,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点点没落,石舫在长安城肯定逃不过彻底覆灭的命运。”
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一点儿身世,我听得怔怔呆,当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龄担负起众多人的性命,与汉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只说了家族中和汉朝的关系,和西域的关系呢?那边他又肩负着什么?这一路行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他凝视着我,慢慢道:“玉儿,当今陛下心思深沉机敏,行事果断狠辣,必要时是一个除对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杀手的人。不要做触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长安城怎么和别的商家争斗,我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只语重心长地说:“玉儿,行事务必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