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神色微变,心中生出不妙的预兆。
魔气像奔涌的巨浪淹没了荒田四周,地魔全力猛攻,一浪高过一浪催发魔气。他已摸出草人的虚实,这头邪祟虽然擅长不少奇诡的魔念神通,但威力均有时效。只要他凭借强横的修为硬撑,等到时效一过,魔念神通的威力会迅速消散。
而草人施展魔念神通并非毫无代价。每次过后,他察觉草人会停顿片刻,才能再次攻击,显然它在恢复消耗的精神力。他只需算准草人施展魔念神通的相隔时间,便可大致判断出对方的精神力消耗程度,从而趁隙反击。
“砰砰砰――”魔气激烈翻腾,地面被一块接一块掀开,土层不住翻转搅动,无数泥块像泉眼迅疾喷涌出来,被魔气汇成重重叠叠的怒浪,前仆后继地冲向稻草人。
地魔嘴角露出一丝狞笑,这头邪祟虽然能在荒田上施展魔念神通,但也被这块荒田困住,无法逃遁,不得不被动迎战。
一阵低沉的雷声滚过,蓝紫色的光芒密集闪耀,在无过雷池一步咒的威力之前,滚滚魔气泥浪如同撞上坚固的礁岩,悉数碎裂。然而更深的土层被挖开,像一条条从地底深处苏醒的土龙,咆哮着翻身,撞破大地,源源不断冲向稻草人。
整个荒田变成了一个凹陷的大坑,野谷子都被连根拔起,卷入起伏的泥浪。支狩真、魔物老头子和趴在地上的玄魔也深受波及,被魔气泥浪冲刷得东翻西滚,灰头土脸,全身骨骼疼痛欲断。
唯有不二负手傲立,魔气泥浪一近他身侧,立即化作无形的气,蒸腾消散,偏偏地魔对此毫无察觉。
十来息过后,稻草人又一次施出无过雷池一步咒。支狩真看到它摇晃了几下,似要跌倒,连胸前的枯草也脱落了几根,显然快撑不下去了。他立刻装作要爬出泥坑,双手频频拍挖地面,以鼓语传音稻草人。
老头子偷偷抬起头,眼角的余光迅速往四处瞄了瞄。它并不怕什么天魔、地魔,却着实畏惧稻草人。如今稻草人受到压制,落在下风,它不由精神一振,心眼也活动起来。
几株残破的野谷子从眼前滚过,粒粒谷穗明亮诱人。老头子壮起胆子,猛地一把抓住谷穗,又赶紧躺下来装死。
支狩真远远瞥了老头子一眼,目光重新投向战局。
地魔的攻势犹如山崩海啸,越发猛烈。一簇簇桃花光影接连绽放,又被混浊的泥浪淹没。即使稻草人强耗精神力,连续施展逃之夭夭咒,但荒田的每一个细微角落都被魔气泥浪覆盖,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嘭!”泥浪重重喷溅,魔气如同万马奔腾,从四面八方向稻草人轮番冲击。它无力再用无过雷池一步咒,魔气连续打在它身上,像打中一个虚无的幻影,毫无阻碍地直穿而过。
饶是如此,稻草人仍像喝醉酒似的,身形跌跌撞撞,仿佛随时会摔倒,显然受了重创。
地魔的伤势同样不太妙,他一身魔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身中的珠胎暗结咒、跗骨之蛆咒等诸多禁咒再也压制不住,肚子越鼓越高,胎动剧烈,裂开的皮肤不断渗出腥臭的脓水,蠕动的虫卵密密麻麻。
支狩真开始匍匐爬动,悄然向不二靠近。如果草俑能多支撑片刻,地魔必然因为魔气大幅消耗,引起禁咒彻底发作。
“轰!轰!轰!”荒田不断向下凹陷,泥浪疯狂暴涨,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稻草人,将它牢牢困住。地魔挟着滔滔魔气,合身扑上。他的厮杀经验何等丰富,力求速战速决,将草人尽快击杀。
突然间,一道人影急速窜起,从斜向里扑出,一把抱向地魔。
正是奄奄一息的玄魔!
与此同时,稻草人也以同样的动作,虚扑向地魔。
牵丝咒!
玄魔这一扑完全出乎地魔的意料,但他的修为超出对方整整一个境界,心中虽惊不乱,身躯向旁侧闪,左手拍向玄魔头顶,避让与反击在同一刻达成。
定身咒!
稻草人低喝一声,地魔侧闪的动作不由一滞,玄魔抱住他的小腿,埋头狠狠一口咬住。
地魔神色大变,“砰”的一声,手掌将玄魔的脑袋打得粉碎。他瞧了一眼小腿,皮肉上嵌着血淋淋的牙印,奇痒无比,一条条肥硕的蛆虫在伤口上蠢蠢欲动。他忍不住抓了抓,一层皮剥落下来,里面的肌肉完全溃烂,软绵绵的像豆腐渣一样往下掉,无数条可怖的蛆虫进进出出,吮吸血肉。
地魔厉吼一声,不再顾忌伤势,全力冲向稻草人。只要杀了这头邪祟,伤患自然无忧。
异变再生!
一只莹白色的猴精倏而跃过半空,抢先地魔一步,伸爪捏住稻草人胸膛上的白骨,示威般地冲他甩甩尾巴。
地魔楞了一下,旋即怒火中烧,他之所以与草人拼得两败俱伤,无非是为了这截神秘的白骨,怎能容忍宝物被劫?地魔正要挥掌击去,萌萌哒一把拔出白骨,奋力扔向不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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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从不二的头顶上空划过,支狩真出现在不二身后,探臂抓住白骨。地魔瞧不见不二,只看到支狩真一脸亢奋,欢呼着把白骨往嘴里塞。
地魔狂吼一声,一掌将萌萌哒击飞出去,旋即蓄满滔天魔气,转而扑向支狩真。
站在前方的不二首当其冲,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无形无色的剑气破空射出,穿过地魔的小腹。
鲜血喷溅而出,地魔惨叫着伏倒,剑气将他下半身绞成一蓬飞扬的血雾。不二这才反应过来,冷哼一声,心知自己被支狩真白白利用了一次。
支狩真冲过去,五指弯曲如钩,断魄指悍然抓向地魔。
定身咒!稻草人强行连施此咒,一时心神耗尽,颓然坐倒在地,胸口露出的窟窿里,隐隐飘散出一股烧焦的气味。
地魔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已被支狩真的手爪扣住脖子,往旁凌厉一拧。“咔嚓”一声,地魔头颅滚落,血混着脓水从颈腔喷射而出。
支狩真目光闪烁地望向稻草人,它本就遭受重创,拔出白骨后更加虚弱不堪,将之炼化正当其时。
“招魂!”稻草人看着支狩真,突然嘶声叫喊。
支狩真微微一愕,不晓得它想做什么。但这不重要,地魔被杀,草俑重伤垂危,自己成为最大的赢家。至于魔物老头子,还能继续利用一番。
稻草人怔怔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慢慢转过身,望着渺茫难辨的远方,不再说话。
支狩真看着草俑孤零零的背影,心思恍惚了一下。
在这一片与天荒的巫族祖庭远隔千山万水,或许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梦异地,草俑独自遥望远方的背影,与记忆里的支野无声相合。
魂兮归来……
支狩真仿佛又一次回到百灵山上的吊脚竹楼,深秋的寒夜隔在父子之间,下不尽的滂沱大雨隔在父子之间。
支野总逼着他记诵繁琐的祝由禁咒、巫族秘典,逼着他一遍遍运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而他总是一声不吭,仿佛与支野卯着劲。要是忍不住哭了,或是叫一声痛,他就输了。
如今想起来,那会儿实在是稚气可笑,再想想,又有些说不出的怅惘,还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悲凉和欢快。
可无论他如今怎么想,那一晚,他还是悄悄地走开,让那个孤独的背影留在同样孤独的雨夜里。
现在他知道,支野默默地遥望远方,究竟想要什么。
就像他知道草俑想要什么一样。
“招魂!”
支狩真默然良久,长声吟道。
稻草人转过头,静静地盯着他,黑洞洞的眼窝里像升起汹涌的浪。
支狩真同样静静地望着它,遵循古老的招魂祭礼,他面向草俑,抓起一把泥土,倒退着向后迈步。
“魂兮归来!”
他对着草俑呼唤,将泥土撒向四方。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天寒地冻,冰封万里。
家宅帐暖,炉火当旺。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阴雨冥晦,泥湿马滑,
家居芝兰,风光月霁。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止些。
广漠荒芜,河川枯竭。
家田膏腴,稻粱芬芳。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些。
凶兽遍地,奸佞当道,
家人霓裳,凝伫而待……”
支狩真苍凉的语调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他脚踏巫步,又迎着草俑走过去。
陡然间,不二浑身一震,无法置信地望着支狩真。
不知何时,一缕无形无色,若有若无的剑气从支狩真身上升腾而起,绕着他盘桓不去,仿佛漂泊在外的游子,一缕孤独的亡魂悠悠返回,萦绕故土。
这是由神而起,由情而生,由思而成的剑!
这是有无形真剑术!
不二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魂兮归来!”草俑忽而颤声喊道,仰天仆倒在地,再无一丝气息。
招魂祭曲的余音在四周回荡,支狩真孤独地站在荒田上,像遥望隔着千山万水的百灵山,久久没有说话。
魂兮归来,
至亲思盼。
魂兮归来,
故土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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