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征起身要追,被医生摁住,“没包完呢,你要感染吗,你还想不想好了。”
“死不了。”他抽出手臂,自己捆着纱布追向走廊消失的身影。
他没等电梯,快步从消防通道向一楼跑下去,十二楼,他一口气跑到一楼,看到时雨开着车消失在视线里。
他打电话,时雨一直没有接听,他越发着急,只能不停发语音,【小雨,你接电话,你在哪,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
【小雨,你听我解释,你接电话,小雨。】
他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她不回消息,他只能等,等她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时雨的车子驶了进来,裴征走上前,认真恳切是道歉也是安抚,“我道歉,对不起小雨,我这伤不严重,十天半个月就好,真的是小伤。”
“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答应我不再受伤,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已经在控制了,死里逃生,中枪,被弹药烧伤,断胳膊断腿,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她第一次吼了出来,吼着他,“我告诉你不可以受伤,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战场上只有躲和躲不掉,不存在听话不听话,其实他们都清楚,当时爆炸太猛,把作战服撕开一个口子,烧伤了手臂,但面对危险,他也不能退缩,因为完成任何是他的责任,他不能只想自己的安危,而罔顾其它人质的性命,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小雨,我也不想的,但真的没事,小伤,养养就好。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谎,就想过几天没什么事了再回去,我……”
时雨心底的恐惧让她已经没了理智和平静,“裴征,我已经很克制了,我不想吵架,为什么受伤,我说过不许受伤,不许你受一点伤,我看不了,你明不明白。”
裴征频频点头,“我明白,我,下次一定注意,你相信我,我真的一定不会再受伤。”
“你不明白,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不要安慰我,你不要对我小心翼翼,我不想你把我当病人,我没病,你明白吗,我只要你不再受伤,为什么不听我的,我只要你不受伤,我不要你哄我。”
裴征见她情绪越来越失控,他想靠近她,可时雨却越退越后,她拒绝他靠近,她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不能再受一点刺激,他说:“我下次一定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不要骗我,你不可能听我的,你身边围绕的全是子弹,我能看到你置身于炮火中央,漫天的炮火把你包围,太危险了,你的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属于国家,却不属于你我。”
她脸色苍得像一张白纸,她的神色已经不是她自己,裴征已经失了语言,他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守护,执行任务时一切以任务为主,他们是为守护和平而生。
“小雨。”他轻声唤她。
时雨抗拒着,然后突然看向他,“裴征,你离开特战大队吧。”
裴征愣了下,时雨在话出口的瞬间就回了意识,她在说什么,她甚至想甩自己一巴掌:“对不起,裴征,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没有要让你退出,对不起。”
她的眼泪唰的滚落,大滴大滴汹涌而出,“对不起,是我亵渎了我们神圣的军人天职,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裴征,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相信我,真的,对不起。”
裴征上前紧紧抱住她,“对不起,小雨,是我让你伤心了。”忠于国家是他的信仰,而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是诱因,把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PTSD激发,他该怎么办。
第80章
她的情绪越来越差, 她知道,她已经没办法自己压制。
可面对他越发的轻言柔语,小心翼翼照顾她的情绪, 她的心就抽搐着疼,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没那么不堪一击,但此时,她确实承受不住一根稻草的重量。
她开车送他回医院, 重新包扎后, 他和她回家,医生交待的话他置若罔闻,对他来讲是轻伤, 但对时雨来说, 他每一次流血,都刺到她最脆弱的神经。
裴征在休病假,他跟上级领导说了, 他还要休假一段时间, 他要带时雨去巴音布鲁克。他准备了些行头,他约了几个损友,决定一伙人开车去, 人多有趣且安全,又不耽误他和时雨二人世界。
时雨还是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 那日后,她几乎拒绝与他沟通, 他去缉毒大队等她下班,仲队提到前几天时雨要请假的事,裴征不好说什么,只说没事。
时雨是个好强的人, 她的脆弱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要把她暖好,让她走出来,他们要旅行一段时间,放松心情,看看美丽的风景,无拘无束,没有漫天炮火,只有漫天星河。
裴征接她下班后,又亲自下厨,一只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费力地握着菜刀切菜,那只灵活的手还不忘调戏她,逗她开心。
她要帮忙他不让,自己在厨房忙碌着,然后又跑出来亲她,时雨能感受到他浓浓的爱,他问她无数次,她爱不爱他,那时她只是用平静的眸子盯着他看,然后他就认怂了。
裴征递给她筷子,“别这么盯着哥,我知道你爱我的身体,但别也太让我伤心,多爱我一点,灵魂和肉/体都是你的,随你霍霍。”
时雨没说话,他坐下后给她夹菜,“尝尝我的手艺,我跟你讲,不许嫌弃我做的不好吃,哥做的不是菜,是对你的爱。”
她抬首,望进他炙热又谨小慎微的情绪,他与她说话,除了能贫爱逗之外,已是如履薄冰。
她按住他不停夹菜的手,“裴征,你会累吗?”
“嗯?”他瞬间明白她话中含义,转着弯曲解她,“哥的精力旺盛,你说过的,每次都是你喊累。”
“裴征,我们分手吧。”
时雨话落,空气中的缄默几乎让人窒息,裴征盯着她半晌,末了继续夹菜,“我第一次做清蒸鱼,跟我妈请教半天,又在网上看教程,不许说不好吃。”
“裴征,我累了,放过彼此吧。”她的负面情绪影响他,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她会伤害他,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再面对他的伤痛,但此时的她,已经深深伤害到他。
他的情绪完全由她左右,他看似快乐,其实他一点也不快乐,他要小心翼翼地哄她,关怀备至的用爱把她包裹,他在面对任务时不能分半点神,却要不停的担心她,她可以预见,他们以后的生活里,她只会不停的让他感受到压力,她不想,她害怕,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夹了鱼肉送到她嘴边,“来,张嘴。”
她抬首,终于敢直面面对他的眼,她看到他眼底的坚定,还有他隐藏极深的痛,他也会痛的,她又伤害到他了,“对不起,裴征。”
他放下筷子,静静地坐着,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过,分手,不可能。”
她不给他压力,她也没有压力,她自己消化,自己解决,她可以,她以前可以,现在更可以,她坚信,她能战胜恐惧,但面对他,她会把自己无穷尽的压力源源不断的施加给他,“求你了,就当,放过我吧。”
男人硬冷的唇紧抿着,搭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必须控制,他怕自己对她大吼,他的话已经在舌尖里打转,可他不能,她的情绪不能激,他会伤害到她。
他缓了好半晌,才把汤送到她手边:“喝点汤,暖暖身子。”
时雨没再说话,默不作声的吃完他精心准备的晚餐,她躺在床上,他从身后拥着她,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有两颗不安跳动的心,在静谧的夜晚,淌着血。
她的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衣服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她搬去了自己的一居室,裴征站在楼下,就一直站着。
时雨拒绝再与他有任何交流,她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光,沉默,无言,不哭不闹,也没有笑。她相信自己可以克服,她以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她坚信,没有什么是不能战胜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跨越的,她想安静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闭心就不会痛了,就不会再带给身边人伤害。
……
裴征还是在她下班时来接她,时雨总是越过他,走向地铁站或是拦一辆出租车,她哪也不去,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漆黑的房间里,沉浸在她黑暗的世界。
她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黑色漩涡向她涌来,层层叠叠的裹紧她,吞噬她,直到窒息。
时雨猛然惊醒过来,依旧是黑夜,沉沉的黑暗,和急促的喘息。
再次入睡,炮火,子弹,战场,还有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中。
她再也无法入睡……
她起得很早,她要去上班,在楼下碰到裴征,他拿着早餐走向她,“吃饭,我送你去。”
时雨越过他向前走,裴征扣住她手腕,“我陪着你,无论什么时候。”
她抽出手腕,还是摇头。裴征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小雨,我们一起面对,别推开我,好不好。”
“不需要。”她说。
“不是需要我陪着你,还是你不需要我。”
时雨脚步微顿,末了,平静开口,“我不需要你。”
她总是如此决绝,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是她最重要的选择,他的心也会痛,他想被她需要, “可是,我需要你的需要。”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痛苦,他宁愿承受她所有负面情绪,他愿意陪她一起度过。
时雨紧抿着唇,头也不回往前走,裴征追上她,把车钥匙塞进她手里,“你不喜欢与人接触,别挤地铁。”
“不用。”她要推回去,却被他狠狠摁住,“就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用处成么。”
时雨在他的注视下,开车出去,她平静的进入缉毒大队,平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人发觉她任何异常,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心很冷,她的血液很冷,她成了一个没有温度的行尸走肉。
……
齐放扣住裴征手里的酒,“你那伤还没好,别喝了。”
裴征手腕一转,夺回酒杯,“甭管我。”
“兄弟,要不你听我的,你退一步,别逼太紧,让她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逼她,但想让我放手,不能够。”
他同意她搬走,是清楚她迫切需要空间自我修复,但他并不认为她此时的病情可以通过自我克服而成功,她当年的病情和这一次的激发,在心理要承受双重袭击,创伤后应激障碍出现双重支配,她没办法自救的。但她拒绝就医,拒绝承认病情,再好的医生遇到不配合的病人,也会束手无策,何况还是心理疾病。
裴征对时雨的坚定,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齐放问他,“你觉得,她爱你吗。”时雨冷静得仿佛没有感情,也看不到一丝波动。他们私下里都闲聊,他们俩只有裴征一股脑的热乎劲,时雨的眼神都不带一丝温度,哪里有感情,完全看不出来。
“她就这性子,我不在乎谁付出多少,她就是块冰,我也会把也捂热。”
徐卓给齐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裴征对时雨的执着不是一天两天,多少年了,连他们都数不出来,从年少的情感,到他们共同经历,不是旁人能说得清的。
裴征起身要走,齐放喊他:“外面下雨呢,你去哪儿?”
他没说话,头也不回往出走,他喝了酒没开车,走到路边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时雨家。
他就站在她家楼下,握着手机几次想要发信息给她,打了删,删了再输入,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时雨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开着车,却不想开到了裴征家不远处。
夜幕的大雨,街上空寂仿佛虫洞,黑得她看不到尽头,看着熟悉的一切,她坐在冰冷的车内,周围只有凄凉的雨声,她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眼泪却触及他的名字时,不受控的汹涌而出,就像这世间的大雨滂沱,宣泄悲伤愈演愈烈……
……
时雨已经没办法正常入睡,只要闭上眼睛浅眠就会窒息,每一次在窒息中惊醒,都能感受到末日围绕着她,她的神色越来越差,以至于认为她就是这样性子的楚阳,也发现了端倪。
“小雨,你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
时雨摇头:“我很好。”
“你脸色非常差,跟仲队请个假回去休息吧。”
“不用。”她希望自己可以独处,却又不敢独处,她开始惧怕黑暗,恐惧一切。只要想到黑暗袭来,她就会窒息,而此时,她已经出现急促的呼吸,楚阳急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这样不行,回去休息吧,我去替你请假。”
“没关系,我很好。”
楚阳说不过她,跑去找周江,“小雨情况不对,不知道裴队知不知道,他俩是不是吵架了,时雨精神恍惚,脸色白得吓人,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周江觉得自己多问真的不合适,便打电话给裴征,裴征很快赶了过来,他跑上楼,刚出现在门口,心陡然一顿,时雨的眼神是空洞的,状态是游离的,整个人都毫无生机,像是透明一样只剩躯壳。
“小雨,小雨是我。”
时雨缓缓转头,当看到裴征的那一刹那,像是触碰到致命的机关,她想逃,却又动不了,“别,别靠近我。”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他握上她的手,他的手很暖,她的指尖冰凉,在触碰到温暖的瞬间,她像被灼伤一般猛然抽回手,她就像一个仓皇逃窜的失败者,精神世界已溃不成军。
“别靠近我,裴征,不要靠近我。”
他给她空间独处,可情况明显只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打橫抱起她大步离开。时雨很抗拒,却又很喜欢他的怀抱,他的心跳永远那样强劲,这是鲜活跳动的生命,是生机。
她感觉自己很累,特别累,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而她的脑子里总是涌进令她不安的画面,战场,鲜血,这些画面令她不堪重负,甚至让她生出一种念头,闭上眼睛,永远不要再醒来。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乌云黑压压地席卷城市上空。
他抱着她从办公大楼出来,雨就这样拍打在他们身上,时雨抬起头,惨白的脸迎着雨,她是雨,雨是她,来时凶猛,走时消无声息。
她就应该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生命中,也许,对她,对他,都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