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瑾兴冲冲地回到巷子,盘算着一会儿送糕点时正好可以留在她那里吃顿晚饭,却不想,开门的小厮说苏锦烟出门了。
“她去哪了?”
小厮挠了挠头:“听霜凌姐姐说,好像是去县衙了,还说是谁人的生辰。”
闻言,尉迟瑾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何滋味,总之酸闷、苦涩、气怒各种交杂。
“世子爷,”小厮问道:“可要小的去将小姐喊回来?”
“不用。”尉迟瑾心情不好,将手上的栗子糕往他手里一塞:“赏你了。”
“哎!多谢世子爷!”
尉迟瑾下了台阶,忽然又无所事事起来,觉得内心空空荡荡的。
“世子爷,”耿青看了看天色,问:“快到晚饭时辰了,现在要回去用饭吗?”
尉迟瑾沉默地摆手,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来到了县衙外头,站在一棵桂花树下。
隔着墙,能隐隐听见里头的声音。
耿青站在几步之外,见自家世子爷落寞的背影,暗自叹气。
秋天的日头短,适才还微微亮着的,这会儿已经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门口都掌起了灯。
尉迟瑾整个人被树影笼罩住,身姿笔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渐渐地,墙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出来,他听见苏锦烟轻快的笑声。
“我还记得六岁那年,我跟奶娘在院子里学针线,耳朵却听了一下午的知乎者也,想来彼时檀玉哥哥是被罚站背书吧?”
檀玉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夫子尤其严厉,我那日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就被他训斥了。”
“我前一日睡得不好,白日就格外困,当时背书也差点要睡过去...诶?”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我记得那时候我背错了书,还有人提醒了我,难道那人是你?”
那时候听檀玉困得迷迷糊糊的,声音越来越小,错句也越来越多。苏锦烟原本听他背了一下午早就熟悉那段内容了,因此心里起了作弄之意。大声咳了声,然后提醒他背错了的地方,于是,墙那边的声音又开始清朗起来。
但没过多久,声音又开始渐渐小了下去,她就继续咳。如此反复,不亦乐乎。
如今想起来,她也觉得好笑。
“那你可还记得咱们去谭清寺的时候?”檀玉眼神三分温柔七分狭促。
怎么不记得,那事想起来就令苏锦烟觉得囧,她赶紧说道:“檀玉哥哥可莫要说了。”
“即便不说,我至今也记得真切。”檀玉笑道:“彼时我母亲与你祖母去听禅讲,临走前交待我好生照看你。你当时第一次见我,实在算不上友善,想方设法将我甩开,却不想是去那卖糖人的摊子前站了许久。”
“我那时,可就站在你后头。”檀玉忍俊不禁。
苏锦烟老脸一红。
那时候两家长辈约着一起去寺庙上香,一路上苏老夫人都在夸赞檀玉,苏锦烟心里多多少少是不大服气的,于是对檀玉就没什么好脸色。彼时长辈们还要他看着她,她心中不悦,便想躲开他。
很快,她也觉得自己成功了,于是拉着霜凌一起去卖糖人的摊子面前观望。但那时候她正在换牙,霜凌劝她不能吃糖,她说“我就看看,光看着也能解馋的。”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噗嗤一笑,转头看去,檀玉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她这才知道,他原来是故意逗她玩的,他根本就一直跟在后面。
那事之后,她更是不喜檀玉了。直到八岁那年元宵节,她随六叔去看花灯,六叔让她站在灯下等着,他去方便就回来。不想面前突然窜出一条狗,那狗身躯庞大,吓得她不敢动弹。且她身边跟着的都是丫鬟,大家也极是害怕。
要哭不哭之际,檀玉忽地出现,帮她撵走了恶狗。
那时她就觉得,檀玉虽然长得令人讨厌了些,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正义的人,于是才渐渐对他改观。
许是今日心情不错,又许是儿时回忆太过美好,两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停不下来,笑声不断。
尉迟瑾默默地听着,心里却如这秋日的夜一般,凉如水。
原来,她跟别的男人有过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而他呢?
尉迟瑾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他与她夫妻半载,时常分离,时常怄气,时常冷言冷语。美好的回忆,竟寥寥可数。
他在墙外站了许久,直到夜幕深沉。
这时,耿青走过来,将一封密信递给他,说道:“世子爷,这是定城那边传来的。”
尉迟瑾将信拆开,就着昏暗灯火看了遍,眉头紧蹙。
定城那边的案子有了新进展,有人招供了三皇子的事,此事重大,他需要亲自过去一趟。
思忖片刻,他吩咐道:“备马,立即出发去定城。”
“现在?”耿青诧异:“世子爷,大夫说您身子刚有所好转,若是连夜赶路恐怕吃不消。”
尉迟瑾沉眉:“快去准备!”
末了,他朝墙那边又看了下,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滑动,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转身走了。
***
次日,苏锦烟吃过早饭后惯常地喝了一碗安胎药。
霜凌稀奇地瞧着她的肚子,问:“小姐,都这般久了为何还是没一点动静?”
苏锦烟摸了摸平坦的腹部,也颇是忧心,但心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但大夫又说了,有的妇人显怀晚,她便是这样的情况。
“兴许还得一个月?”苏锦烟迟疑道。
霜凌也点点头,随后想到一事,又说道:“小姐,听说世子爷昨夜离开了荷州城。”
“嗯。”对于尉迟瑾的事,苏锦烟神色淡淡。她只想快些处理好荷州这边的事情然后离开,于是问道:“马车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霜凌说道:“张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小姐,”这时,巧月走到门口说道:“檀公子来了,此时等在门外。檀公子说让您莫要着急。”
“好。”苏锦烟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吩咐道:“快帮我换衣裳。”
今天是她跟檀玉约好去拜访何老爷子的日子。何老爷子是荷州善堂上届的堂主,苏锦烟此去拜访,便是为了让何老爷子举荐她入善堂的事。
此事极是重要,苏锦烟怠慢不得,于是赶紧换了身男子衣袍就出了门。
...
何老爷子住在城外湖畔别庄,听檀玉说,何家世代经商,可到了何家孙子这一辈,竟出了个举人。何老爷子高兴坏了,为了让孙子入仕为官,花了不少银钱买通关系。
如今,何老爷子的孙子在外谋了个七品官职。尽管官职不大,却令何老爷子这辈子扬眉吐气了一把,抛却商人身份,如今以官宦之家的老爷自居。
所以此趟由檀玉陪着去是极其合适的,毕竟何老爷子最是看中当官的人。
不过,两人到了别庄后,却并不顺利。
何老爷子虽将两人请进了门,但当檀玉说明来意之后,面上的笑意却淡了许多。
“县令大人,”何老爷子拱手道:“老朽已经离开善堂多年,早已不问世事,此事恐怕爱莫能助。”
檀玉犯了难,想着再继续劝说劝说,苏锦却烟拦住了他。
苏锦烟起身对着何老爷子行了一礼,说道:“老爷子,您可知苏某要买多少茶山?”
何老爷子觉得少年口气颇冲,神色不屑地问:“多少?”
“十万亩。”
闻言,他眼皮跳了跳,以为听错了,问道:“你说多少?”
“老爷子,”苏锦烟道:“苏某要买十万亩茶园,而且并能保证这十万亩的茶叶在半年内即可售空。”
“好大的口气!”何老爷子嘲弄道:“老朽经商数十年,茶叶买卖也接手无数,全部铺子加起来,一年也不过两万亩的销量。尔等是否过于狂妄?”
“若是苏某没有把握,又如何能买十万亩茶园?”苏锦烟说道:“狂妄与否暂且不议,今日苏某来,便是想与何老爷子做笔交易的。”
何老爷子虽然以官宦老爷自居,但经商大半辈子,骨子里就是个逐利的商人。
商人与商人的谈判,那就只能以利为诱。这一点,苏锦烟比檀玉更擅长。
果然,何老爷子听后沉默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此事。过了一会儿,他问:“苏东家想与老朽做何交易?”
“老爷子,”苏锦烟继续道:“您若是能助苏某入这荷州善堂,苏某在荷州的生意便分你一成如何?”
一成,很多。
但对苏锦烟来说却很值。
首先,何承在荷州商人中颇有名望,借着他的名望,苏锦烟不仅可以很快在荷州站稳脚跟,还能借势发展自己的商号。
将来的利益比起这一成红利来,是无限可观的。
这场交易,何承无需出一文钱便可分不菲的红利,而苏锦烟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谓是合作共赢。
闻言,何老爷子果然态度变得软和了许多,不过他思忖了一会儿后仍是说道:“此事待老夫再考虑一二。”
...
出了別庄,檀玉问道:“阿丸,你说何老爷子会否同意?”
“我也不知。”其实苏锦烟也没底:“因为何老爷子一旦与我合作,那便等同于得罪王市令和段晋鸿。”
“我此番利诱成功与否,也要看何老爷子胆魄如何。”
与此同时,何承也坐在花厅思考此事。良久,何承的儿子说道:“爹,那苏东家的提议儿子觉得甚好。”
“你懂什么!”何承斥责:“一旦与王市令和段晋鸿翻了脸,那咱们何家跟苏景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可这么个身份成谜的人,我又哪里敢去赌他?”
***
定城。
地下密室的四面是冷硬的石墙,墙壁上燃着小儿手臂粗的火把。一人半身被泡在池子里,半身被铁链挂在墙壁上。
他赤.裸的身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鞭痕,头颅低垂着,头发凌乱且潮湿。此时,嘴里呜呜咽咽地哭。
这是大理寺审人惯用的手段,抽几鞭子,在放进盐水池中泡半天,整个人连同骨头都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异常难忍。
尉迟瑾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他的证词看了一遍,问旁边的刘大人:“他多久招的?”
刘大人回道:“放入池中约莫一个时辰,他便招了。”
“如此说来,”尉迟瑾道:“此人恐怕知道的不止这点。”
“将他先抬出去,找个大夫看伤,”尉迟瑾懒懒地道:“明日,再继续审。”
“对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吩咐道:“届时务必要他泡上半日,直到全部招出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