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堂里,苏锦烟依旧着了身男子衣袍,近日她肚子长得快,衣裳也穿得越来越宽松。对于众人都赞同她当善堂堂主之事,她有些迟疑。
何承如今对她是心悦诚服,见她迟迟不表态,便催促问:“苏东家可是有什么顾虑?”
闻言,苏锦烟叹了口气,谦虚道:“实在惭愧,苏某有一事瞒了各位。”
见她说得这般郑重,众人纷纷低语,各自猜测到底是何事。
何承这几日见惯了她搅动风云的手段,这个苏景一来,荷州城几乎惊天动地,因此听了她这话也心里咯噔。
略微忐忑地问了下:“到底...是何事?”
苏锦烟站了起来,将遮盖住耳朵的碎发往后别过去,又将身上衣裳扯紧了些,露出微微凸起的肚子。
“不瞒各位,”苏锦烟换回原本的声音:“苏某并非男儿之身,苏某乃女子,且怀有身孕。”
“这......”
此话一出,整个善堂的人都惊了,今日前来议会的商客皆是荷州城大大小小有头有脸之人,年纪几乎都在苏锦烟之上。
众人纷纷好奇地朝她打量,但又碍于礼数不好对女子打量过多,瞧几眼又别过眼窃窃私语起来。
苏锦烟站着大大方方地由他们打量,面上始终带着从容淡定的笑意。
片刻后,她转身对着仍是震惊不已的何承,拱手一礼:“何老爷子,这些日子多谢您关照,往后也请多多指教,感激不尽。”
何承呐呐不能言语,半晌才拧眉问:“苏东家真是女子?”
苏锦烟笑道:“如假包换。”
“也是因忌讳女子身份,所以不愿当这善堂堂主?”
“确实有此顾虑。”
“非也非也,”何承摸着胡须,恍然大笑,反而对她行了一礼:“老夫做了大半辈子生意,阅过形形色色之人,却是十分佩服苏东家这样的。”
“若是之前听到女子从商,老夫兴许会嗤之以鼻,”他说道:“可如今,见了苏东家的本事和智谋,才真正明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正是这理,”善堂里其他人也附和:“女子又如何?想当年我白手起家之时,我那婆娘也跟着我走南闯北,本事不比一般男儿差。”
“就是就是,”又有人说道:“出门经商凭的是本事,可不是凭男女之别。”
“说得没错,”一人起身也朝苏锦烟行了个礼:“若是今日我们因苏东家是女子,而觉得不配当这善堂堂主,那真正该自惭形秽的人是我们啊。”
何承听了之后,也笑道:“苏东家,这下,你意如何?”
说心里毫无触动是假,她苏锦烟努力这么久,不就是想堂堂正正与女子身份站在世人面前么?
良久,她后退一步,向众人躬身一拜:“苏某承蒙各位看重,今日便应下这堂主之位,往后,定与众人齐心协力,共创荷州城商市辉煌。”
离开善堂后,霜凌赶紧给她系上斗篷。
“小姐,天气渐寒,咱们赶紧回去吧,”她说:“今早出门时,奴婢还吩咐婆子做了您最爱喝的甜汤。”
苏锦烟钻进马车,车门关闭后,隔绝了外边的冷风。
中秋过后,荷州城的天气大变,早晚冰凉如水。她透过窗帘子的缝隙看外边晨光,吩咐道:“不急回去,先去县衙一趟。”
自从她被救下山之后,檀玉也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且又正值秋收之际,听说他时常往田地里跑。
苏锦烟这会儿去县衙也是昨日打听过他的行踪,得知他今日上午会在县衙议事。
到的时候,衙役认得苏锦烟,赶紧请她进去:“苏东家稍等,大人正在忙,兴许过会儿就得空了。”
苏锦烟接过衙役递来的茶,笑着感谢。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索性起身出门站在台阶上晒太阳。
清晨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她又有些犯困起来。就这么靠着廊柱,手掌盖着眼睛,微微阖眼假寐。
“咳咳—— ”
苏锦烟睁眼,扭头一看,檀玉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站在台阶下。
他背手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比秋日的晨光还温柔。
“檀玉哥哥忙完了?”苏锦烟问。
“并未,不过...”檀玉笑意从眼角又荡开了些,说道:“我听说你来了有一会儿,便先过来看看你。”
“我的事不急,”苏锦烟道:“檀玉哥哥先忙完再说。”
檀玉走上台阶,边说道:“你的事,在我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官袍着身,衬得挺拔俊朗,声音清清润润的,仿佛湖面水波漾开阵阵涟漪。
那涟漪惹得苏锦烟心中沉重。
对于这样的话,自从苏锦烟从贼匪窝里得救之后,他总是不经意间说了许多次。平时苏锦烟不知如何应对,便装作若无其事。
但今日,她想说点什么。
“檀玉哥哥,”苏锦烟道:“我此来,是想与你道别的。”
檀玉动作顿了下,眼角的笑意也浅了下来:“何故?”
“安顿好荷州这边的事,我便要回宜县了。我往后打算在宜县长久住下来,那里民风淳朴,景致也不错,且有我熟悉之人。”
“还...回来吗?”
“会偶尔回,”苏锦烟道:“我在荷州买了茶山,也在这边开了铺子。之前与你商量在安县建茶叶作坊,我会尽快派人过来交接此事,往后,还请檀玉哥哥多多关照。”
檀玉眸色暗了下来:“你何须与我这般客气?你的事......”我向来都会全力办好。
“檀玉哥哥。”苏锦烟笑了下:“大夫说大概还有五个月我就要生了,届时孩子满月后认你作义父如何?”
闻言,檀玉心里酸涩地疼。
“阿丸,”他说道:“你分明知道我的心意,你若是现在不想嫁,我可以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檀玉哥哥,”苏锦烟说道:“你未来将前程似锦,也定能寻得温柔可意之人。”
她缓缓说道:“我只求你一样,勿要因我误了年华,否者我这辈子将良心难安。”
荷州百里之外的小镇客栈,此时大雨倾盆。尉迟瑾站在回廊上看着漫天雨幕,手指不停敲打栏杆。
“世子爷,”耿青过来请他:“晚饭做好了。”
“嗯。”
尉迟瑾心里急切,自从知道苏锦烟怀了他孩子,又听了苏穆知说的那番话之后,整个人热血沸腾。一路上想了许多种与妻儿见面的场景。
欢快的,其乐融融的,感人肺腑的......
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尉迟明诚,若是女儿就叫尉迟婧淑。
如果是儿子,他一定要亲自教养,得让他听话,乖乖听他娘亲的话。要孝顺,要聪明,还要才高八斗如他一般英武不凡。
若是女儿,嗯...那就好好宠着,不让她哭,不让她急,要星星月亮他也得给。首饰随她买,银钱随她花,女婿......不行,不能有女婿。
未来生活一片美好,尉迟瑾对着漫天雨幕笑的温柔。
一旁的耿青看得毛骨悚然,适才还见他家世子爷愁眉紧锁,这会儿又笑得春心荡漾,实在是......渗人得很。
“世子爷?”他又唤了下:“您先用饭如何?免得一会儿饭菜凉了。”
“船坞那边,何时能开船?”尉迟瑾问。
“属下今日让人又去询问了,”耿青道:“但船家说,这两日暴雨,河面不平静,不敢贸然开船。”
“唉——”
尉迟瑾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等着见妻儿等得心尖子都发疼了,恨不得插翅过去与她们母子团聚。
“对了,世子爷。”耿青禀报道:“上京又派人快马送信过来了,您可要看?”
“不看。”免得心烦。
他拒婚之后,当晚直接离开了上京,璟国公原本来卯着劲儿要好生教训他一番,结果与皇后谈完事回到府上,却连个鬼影都没见着,气得破口大骂逆子。
尉迟瑾一走了之,上京的事也懒得管了,他此刻眼里只有妻儿,其他的皆如云烟。
他打算好了,等届时将锦烟哄好了带回京城,再亲自入宫向皇后姑母请罪。
天放晴这日,苏锦烟便带着人离开了荷州城。
她早之前让张叔回去宜县买了宅院,家具用品以及奴仆婆子都准备妥当,如今回去就能直接住下。
她们从荷州城乘船南下,到了淮江又开始上岸乘坐马车。巧月担心她路上颠簸,在马车里垫了厚厚的一层软被,可直接躺下。
因着买茶山的事已了,苏锦烟心情轻松,这一趟就差不多直接躺回了宜县,在路上的这几日整个人又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
以至于下马车时,霜凌惊呼道:“啊呀,小姐的肚子好像又大了许多。”
苏锦烟低头瞧了眼,这会儿才是五个多月,可肚子就像吹气儿似的呼呼地长,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她迟疑地问:“估计得长多大?会不会难看啊?”
霜凌好笑:“若是小姐都难看,那这世上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此话不假,苏锦烟虽因怀孕胖了许多,可她本身骨架小,且瘦弱,即便怀孕胖了些,也只是脸上稍微多了些肉,腹部大了些。若是从身后看,倒一点也不像怀孕妇人。
马车进了宜县城门,苏锦烟躺了一路,索性下马车舒缓舒服筋骨,打算走着回去。霜凌和巧月护在身边,后头跟着随从小厮和婆子们照看东西。
时隔两个月又回来,苏锦烟心情居然有些感慨。
来宜县之前并未想在此地久留,而如今一切安定后,居然最想留的地方就是这个小县城。
一行人缓缓在街上走着,经过街口拐角时,却见不远处围了一大片人群,隐约还有孩童的哭声。
苏锦烟停下脚步:“霜凌,你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何事?”
霜凌挤进人群打探了片刻,回来禀报道:“小姐,是个寡妇带着幼儿在哭,听说是因为不检点被哥哥嫂嫂赶出了家门。”
苏锦烟蹙眉:“听谁说的?”
“周围瞧热闹的人说的。”
“过去看看。”
苏锦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是听见幼儿的哭声蓦地想起曾经做的梦,梦里的孩子也是这般哭,哭声揪心得很。
她抬脚走过去,小厮们赶紧上前去给她开了条路出来。百姓们见来了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也纷纷小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