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要走, 郎千秋立刻道:“你站住!”
谢怜果真站住了。郎千秋咬了一阵牙, 道:“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谢怜道:“你要什么交代?”
郎千秋道:“先代恩怨,国恨家仇,你恨永安,我不是不能懂。但是……”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说下去, 颤声道:“但是国师——我和我父皇母后, 对仙乐国的遗民, 不好吗?我和很多仙乐人都是好朋友,我, 我一直, 竭尽我全力去保护他们了。”
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仙乐灭国后, 许多旧国遗民都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 即便永安建国,开始统治, 这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后代,也还是以仙乐人自居, 时常与新朝国民冲突。
最初几代永安皇族都以高强政策镇压,残杀了不少负隅顽抗的仙乐遗民。反过来, 也有不少仙乐人结盟, 策划暗杀永安的王公贵族,并且得手了数次,就这样, 结怨越来越深。
可到了郎千秋和其父母这一代,对前朝遗民却是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温和态度。他们一直努力想要融合新朝国民和旧国遗民,甚至不顾反对声音,考虑过封仙乐皇室的后裔为王这样近乎荒唐的举措,只为彰显诚意,以礼相待。郎千秋本人更是从来不曾因这些前人遗恨而对仙乐人产生什么偏见。
当年的芳心国师极为神秘,从不曾自表身份,也就没有人知道,这血洗鎏金宴的凶手到底是哪边的人。但永安和仙乐结怨太深,这两边无论哪一边出了事,都会认定另一边是幕后黑手,侥幸逃过一劫的永安皇族和朝臣都认为,此事背后一定有仙乐遗民的势力在操控,因此不少人进言,希望以此为由,彻底清缴永安国的仙乐遗民。然而,这些进言都被郎千秋一力否决了。
他的坚决,保下了无数无辜仙乐人的性命,使他们不至于遭飞来横祸,莫名其妙被屠杀满门。只是,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做的有多好,现在就有多委屈。
不是觉得不值,而是觉得委屈。做对的事情,永远不会不值,然而明明自己付出了善意,却没得到别人相应的善意,难免会委屈。
郎千秋眼眶赤红,质问道:“国师,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父母有哪里做错了吗?让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他越想越不甘心,在若邪的束缚下勉力仰起上半身,道:“你难道不觉得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谢怜道:“我给不出来。”
他答得干脆,把郎千秋一口气噎了回去,道:“国师,你变了好多。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谢怜指节揉了揉眉尖,道,“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你不要擅自在心里给我立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丰碑,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到最后失望的还是你自己。”
郎千秋躺回地上,喃喃地道:“……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才是真的你,我已经搞不懂了。”
谢怜道:“都是我。但是从前你只有十七岁,眼下你都这么大了,教给你的东西自然是不同了。”
郎千秋闭了嘴,忽然,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十七岁是一道坎,所以你要把我的十七岁也变成一道坎?”
谢怜没说话。
见他不答,郎千秋怒意上涌,憋足了气,大吼道:“你若是存的这个心思,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闻言,谢怜双目微微睁大了。
郎千秋站不起来,却是目光星亮,语音铿锵,仿佛有白焰在他瞳中燃烧。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宣战,厉声道:“你如果想要我像你那样变得满心怨恨,我偏偏不!你要是想逼我跟你一样自暴自弃,我也绝不。绝不!——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变成你那样的!!!”
这一番豪言壮语,听得谢怜整个人都要呆了。半晌,他才扑哧一下,终于笑出了声。
郎千秋热泪盈眶,一腔热血,吼得正高,却被这一声笑扎漏了气,登时一阵愕然与气愤。谢怜却是一边大笑一边拍掌,越笑越放肆,大声道:“好!”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笑得这么开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容易止住了,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道:“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你是绝不会变成我这样的!”
花城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谢怜这一句话音刚落,突然,面前爆开一阵红色烟雾!
冷不防这么一炸,谢怜吃了一惊,以为是郎千秋使了什么怪招,急速避开,凝神戒备。然而,这一声爆炸虽响,却似乎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待烟雾散去后,郎千秋原先躺的地方,人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个站在原地左摇右摆的不倒翁。
这不倒翁脑袋和身子都圆溜溜,像个大葫芦,长眉黑目,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此刻正瞪着双眼,气鼓鼓的,背上背一把宽刃大剑,神气极了,正是郎千秋那副模样,却变成了个娃娃爱不释手的大玩具。谢怜收了笑容,道:“千秋?!”
若邪没了绑的人,嗖嗖地缠回他手腕。花城闲闲地走了过来,在这不倒翁上弹了一下,嗤笑道:“这人真是什么形态都长这么一副傻样。”
谢怜把那不倒翁托了起来,哭笑不得,道:“这……这……三郎,这个是千秋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别玩儿他了,快给他变回去吧。”
花城却道:“不了。带他一块儿走吧。”
谢怜道:“走去哪里?”
这时,两人已来到一个窄窄的山洞前。花城不答,一枚骰子抛出,落在他手心上,低头看了一眼,便率先进入山洞。
把人变成不倒翁,这法术当真顽皮得很,极有花城的风格,但也难解的很,反正谢怜解不开,也不敢保证其他神官能解开,只得把千秋不倒翁拿在手里,就要追上。忽然想起芳心还丢在地上,连忙又折回取了剑,往背上一背,跟着花城走了进去。
他想让花城解了法术,花城却不置可否。两人在洞穴里走了没一会儿,入口处狭窄的洞穴越来越宽,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前方隐隐有火光和歌声传来。
谢怜在鬼市找极乐坊时,也是先听到了一阵歌声,然而那些极乐坊的精怪女郎们的歌声莺莺呖呖,仿佛是温柔乡的耳语,使人心醉。可这一阵歌声却犹如群魔乱舞,又杂乱又难听,二者不可同日而语。谢怜忍不住道:“三郎,这是什么地方?”
花城轻声道:“嘘。”
原本谢怜问的声音也很轻了,听到这一声,简直要屏气了。很快,他便现,为什么要安静了。从他们对面,飘来了几团绿幽幽的火焰。待这几团火焰飘近了,他才看清,原来这是几个身穿青衣的小鬼。
这些小鬼个个头上都顶着一团灯火,从头到脚仿佛是一根青色的大蜡烛。这山洞洞道内无处可避,正是狭路相逢。谢怜反手就要去握背上的芳心,然而立刻想起,他应该用若邪,又放下了手。
谁知,那几只小鬼却扫了一眼他们就不理了,继续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往前走去。不像是没看到他们,倒像是看到他们了,却见怪不怪。谢怜一看花城,站在他身旁的,哪里是那个俊俏异常的红衣鬼王?分明也是个头顶青焰的苍白小鬼。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花城已经给他们俩都换了一张假皮。谢怜一想到此刻自己头上肯定也是顶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火,忍不住摸了摸头顶,道:“这是何苦……”何苦弄这么清奇的模样?
虽然他没明说,但花城显然明白了他什么意思,道:“青鬼戚容么,早说过他品位低下了。他手底下的小鬼,可是全都要作此装扮的。”
没想到,花城竟是把他带到青鬼戚容的地盘了。
以前听天界和鬼界提起青鬼戚容,都要嘲讽几句他品位低下,谢怜还不是很懂为什么,如今得知他手下小鬼竟然都统一要这幅打扮,终于有点懂了。单听“青灯夜游”这个判语,倒也有几丝诡谲的风雅,然而,如果就是这样简单粗暴字面意义上的“青”“灯”夜游,那跟他原先想象的,还是有点差距。谢怜道:“他的洞府不是早就被你一锅端了吗?”
花城道:“是端了,但他逃了。逃走之后花了五十年,又建了个新窝。”
谢怜把郎千秋不倒翁揣进怀里,看四周没人,小声道:“三郎,你到这里是来找青鬼的么?要不然先把千秋的咒术解了,让他先走,我再陪你?”
花城却口气不容拒绝地道:“不,你带着他。我要让郎千秋去见个人。”
谢怜心觉奇怪,看花城反应,分明是不大看得起郎千秋的,会特地让他去见什么人?眼下两面为难,也不好多说。过了一阵,二人终于走出了山洞。面前豁然开朗后,更多的山洞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座山四面八方都挖出了洞,洞穴连着洞道,洞道又连着洞穴。每个洞口都有头顶一盏青灯的妖魔鬼怪进进出出,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蚁穴。若是谢怜单独来走,定然走一段就记不住路了。然而,花城如在自己家中,毫不犹豫地穿梭于各个洞穴里,轻松至极,仿佛对路线熟稔于心。
两人都披着青焰小鬼的皮,见一路无人阻拦,谢怜松了口气,花城以为他叹气,道:“怎么了?”
谢怜道:“没,我以为你会正面闯山,没想到是潜伏进来。不太擅长打架,所以松了口气。”
他说“不太擅长打架”,乃是自真心。打架虽好,善后不好。花城听到时似乎笑了一下,随即道:“上次我就是正面闯山,可戚容知道消息就跑了。这次我要找他本人,自然不能给他察觉。”
谢怜心道:“莫非三郎想让千秋见的人,就是青鬼?这二人有什么关系吗?哎,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总之先陪他走一趟吧,慢慢拜托他解了千秋身上的咒术也是了。”因为他还记着自己烧了花城的极乐坊,难免心虚。正想着,只听花城又道:“这废物什么都不行,警惕性倒是很高。小鬼不能近他的身,他的心腹也都不好伪装。要想靠近他,只有一个办法。”
这时,四名小鬼有说有笑,迎面走来。花城放慢了脚步,谢怜也随之慢行。只见这四名青衣小鬼身后,竟是用绳子拖着一列活人。
这群活人有衣衫褴褛的,有衣着华贵的,看样子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男女,也有个小孩子,紧紧揪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衣角,大约是被抓来的一对父子。他们双手被缚,在这魔窟里行走,个个神色惊恐,几欲昏厥。花城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即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跟在了这列队伍的末尾。他只轻轻以手肘抵了一下谢怜,谢怜便和他保持了同步的动作,再看花城,竟是瞬间又换了一张皮,这次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概自己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支队伍七弯八拐,在山洞里穿行。前方那几名小青鬼似乎十分满意自己这份差事,时刻记着要一展权威,动辄对身后这列队伍呼来喝去,道:“都老老实实的,不许哭!哭得满脸鼻涕满脸泪的,倒了我们贵人的胃口,教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鬼界所谓的四大害里,另外三个绝,都没听说过他们吃人,只有青鬼戚容还舍不了馋,无怪乎要被同僚和敌方同时嘲讽“上不了台面”“开不了眼界”。方才花城说要靠近青鬼戚容而不被他觉察只有一个办法,看来,就是混入食材之中了。谢怜一边走,一边去捉花城的手,第一次捉到了,感觉花城一僵,似乎想抽手。谢怜不是没觉察,然而此时情形顾不得多想,他握紧了花城手掌,轻轻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救”。
既然让他看见了,那么,这群人便非救不可了,这是谢怜在对他告知之后自己想要采取的行动。
写完这一个字,花城轻轻合拢手指,握住了手心。片刻之后,队伍出了洞道,进入了一个极大的洞穴。
甫一进洞,一片黑压压的事物映入眼帘,谢怜眯眼,还没看清,便觉花城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写了几个字:“小心头顶。别碰。”
先开始,谢怜还以为是这洞穴上方都挂着许多破布片儿垂了下来,谁知定睛一看,瞳孔骤缩——那哪是什么破布片儿?分明是一大群黑压压、密麻麻的人,脚朝上,头朝下,悬挂在半空中。
倒挂尸林!
然而,虽然有倒挂尸林,却没有血雨落下,因为这些,全都是干尸,早就没有鲜血可流了。干尸的表情都极为痛苦,大长着嘴,脸上和身上都有一层如雪般的结晶。那是盐。
洞穴的最深处,灯火通明,有一张巨椅,一张长桌,金杯玉盏,其富丽堂皇,不像是深山洞穴,反倒像是皇宫宴厅。长桌之旁稍远处,有一口巨大的铁锅,能容数十人在内游水翻腾,红通通的沸水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翻滚,若是有谁不小心掉了下去,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烫得烂熟!
四名小鬼赶着一群人往那锅子走去,有人见状,吓得跪地不起,打打骂骂、拉拉扯扯中,谢怜忽然感觉身旁的花城手臂一硬,停住了步伐。
他转头去看,只见花城虽然还是顶着那张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容,但目光中已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虽说花城总是在笑,但谢怜十分清楚,他的情绪,一贯藏得很好很深。谢怜从没看到过他目光里流露出这般暴怒的颜色。他顺着花城视线望去,下一刻,呼吸都凝滞了一般。只见那张华丽的巨椅前方,跪着一个人。
乍一看,是一个人,再一看,便知那其实是一座和真人一般大小无异的石像。这石像十分奇特,雕成了跪地之姿,背对着他,垂头丧气,一眼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丧家之犬”这四个字的写照。可想而知,雕这样一座石像,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羞辱这个人。
而谢怜根本不用把这石像的正面翻过来,也能知道,这尊石像人的脸,一定和他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