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院子里,我在。”女孩儿声音轻慢,带点涩。
“……”少年笑意一沉,声音也低下去。“那你还敢来?不怕我下次发疯,连你一起打?”
黑暗里,女孩儿轻摇摇头。
少年冷笑了声,“别摇头,看不见。”
宋书默然,然后她轻声开口,“我知道你不会打人的。虽然你把那些桶打倒了,但你只是想把自己救出来。”
少年笑容一僵。
黑暗里再次安静下来。
几十秒后,秦楼回过神。
他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格外吓人:“谁说我不会打人?下次你最好跑远点,没看到其他人怎么做?”
他大概忘了自己的手还攥着女孩儿的,攥得紧紧的,所以连威胁听起来都色厉内荏。
女孩儿没拆穿他,只安静地垂着眼。“下次我也会在。”
但秦楼还是有种被拆穿的脸红感,他硬气地冷笑了声,“谁要你在。你在能做什么?”
“……”
女孩儿沉默下来。
秦楼怀疑她想要反悔,所以他先反悔了:“你……你是我的洋娃娃,确实要在。”
为表决心,他把洋娃娃的手攥得更紧了。
宋书点点头。
少年说:“别点头,太黑了看不见。”
但是这一次女孩儿没有再上当。
她没开口,少年有点遗憾。
他想以后如果每天都能撬开他的小蚌壳,听她跟自己说几句话,那他一定会每天都开心一点。
——
两个人都没想到,说好的“下次”来得这么快。
那场雷雨之后,阴云两天,太阳始终不肯露面。秦楼的发烧反复过几次,到这天傍晚才勉强退了。
闷雷声也是在那之后没多久响起来的。
宋书淋了雨也有点轻微的感冒,吃药之后有些昏沉。但窗外的闷雷声还是在第一时间惊醒了她。
女孩儿小声咳嗽着跑出房间。
走廊上恰好刚走过宅子里的佣人。
“又来了,这场雨还有完没完?”
“哪怕不打雷也行啊,一打雷那位肯定又要折腾。”
“他这两天高烧,虚弱成那样,应该折腾不起来了。”
“那小疯子,谁猜得到啊?不管怎么说,这两天还是离他远点吧!”
“也对。他现在还在昏睡,赶紧把药给他送过去,我们就去楼下。”
“嗯。”
“……”
两人身影远了。
他们身后,女孩儿没表情的小脸在走廊的灯光下有些苍白,她轻抿起唇。
宋书从小情绪迟钝,各方面都一样。然而加上那晚情绪的积蓄,这是她第一次对什么事情产生这样的愤怒感。
她握紧了手,然后顺着长廊快步跑向秦楼的房间。
她到门口的时候,房门敞着一条缝。
门里黑黢黢地暗。
宋书推开房门,借着身后长廊上的光,她看到送来的药和水就放在门内的墙角边——送来药的佣人连门都不敢进。
就好像里面有什么吃人的魔鬼。
宋书踏进房门。
她身后的光落在地上和床上,被折出扭曲的光影方块。
闷雷隐隐在窗外作响。
躲在黑暗的被子里的少年嘶哑着声音:“把门关上!”
宋书把身后的门关上。
“秦楼。”
黑暗里,她第一次喊少年的名字。
床上那团被子下无意识地颤栗着的少年身影一僵。
秦楼睁开眼,然后他听见被子外,女孩儿声音走到床边。
“我来了。”
“……”
秦楼想女孩儿的声音真的很安静,平平板板的,没有起伏,也没有一点安慰人的模样……果然是个木头洋娃娃。
是他的。洋娃娃。
秦楼撑着被子慢慢起身。高烧让他思绪不清,意识昏沉。而窗外渐近的闷雷,就好像从那片梦魇的地狱里伸出来的一只只手,要把他拉进那片只有痛苦和折磨的黑暗里面。
它们会把他撕得粉碎。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多年,却一次都没逃过那个梦魇。
秦楼想挣扎而无力挣扎,他感觉耳边要把他逼疯的魔鬼嘶哑发笑的低语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贴上来——秦楼猛地伸出手,握住了站在床边的女孩儿的手。
他把她攥得那么紧,声音从咬牙切齿的痛苦里挤出来——
“你来干吗?”
……救救我。
“你有什么用?”
……救救我。
“你就算来了能做什么!”
……求你救救我。
一声惊雷骤响。
瞬间劈开了漆黑的夜空。
少年的身影陡然僵住,余下的声音消失。
……来了。
他听得到那个魔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它拖在地上的铁棍叮叮嗒嗒地敲出细碎的声音,它挟裹着阴冷潮湿的惊雷和雨的味道,它身后那些嘶哑咆哮癫狂的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它要撕碎他住进他的身体。
黑暗里少年挣扎的颤栗停住,嘴角无声地扬起——
“唰。”
“……!”
少年呼吸一滞。
女孩儿的手从他掌心挣了出来,像是要离开——秦楼回过神慌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到黑暗里想再去把他唯一的温度拉回来——然后他的耳朵被轻轻捂住。
身下的床一陷,女孩儿跪立在床边,捂着他的耳朵把他抱进怀。
秦楼愣住了。
凑上来的女孩儿柔软微卷的长发里有很淡的花香味。
是哪一种?玫瑰,雏菊,茉莉,还是紫罗兰……秦楼分辨不出来,只觉得很好闻。让人很心安。
他几乎被撕碎吞没的理智慢慢回来。
在再次响起的惊雷声前,他先听见的是近在咫尺的女孩儿的心跳。刺猬竖起来的坚硬的刺、长满了流脓的疮疤和厚茧的心都被那双小手捂住了,慢慢柔软下来。
那些要把他逼疯的声音开始淡去。
只有她的心跳越来越清晰。
从他记忆的地狱里走出来的嘶声笑着的魔鬼,被他的洋娃娃拦在了门外。
她说。
“我在。”
第7章
2004年夏末最后一场暴雨,那是秦楼人生里第一个没有发疯的雷雨夜。
从记忆的梦魇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在他的窗前不甘地嘶吼和徘徊,一次次想要再次把他拽进那个绝望和恐惧的深渊,然而每一次都有另一个声音挡在他的耳边——
那个声音说,“我在。”
秦楼也数不清那一晚宋书说了多少遍,大概比她之前说过的话加起来都要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那也是他第一场没有噩梦纠缠的安眠,他的梦里出现了别的地方——不再是那个废弃破旧的后院、不再是那些黝黑的吃人的金属桶、不再是那群挥舞着铁棍敲打在他身上的长着孩子面容的魔鬼、不再是他撕碎一切包括自己也没办法逃出来的雷雨夜的噩梦。
他第一次梦见了孤儿院的前门外,那里有一片柔软的草坪。他躺在上面,阳光抚慰过他身上每一寸灼痛的伤口,暖洋洋的光抱着他。
尽管身上的伤很疼,尽管稍一动就会扯破伤口淌下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