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起总攻,战场的局势逐渐生倾斜。
燕军未曾料到,朝廷军队竟会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悍勇,如此难以对付。
有郑亨的一次遭遇战在先,大部分燕军将领仍对朝廷军队心存轻视。结果事实却打了他们一记耳光,只要少几个李景隆这样的酒囊饭袋,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虽然局势不利,凭借着强悍的战斗力,燕军仍与朝廷大军战了个旗鼓相当。
被困阵中的沈瑄一刀砍伤了瞿能的长子,纵马而起,趁着混乱就要杀出重围。
“逆贼休走!”
瞿能顾不得伤重的儿子,搭弓射箭,连续三箭,直袭沈瑄后心。
战马嘶鸣,沈瑄侧身格挡,躲开了最致命的两箭,却被第三箭射中了肩头。
周围的南军士卒皆一拥而上,刀劈枪挑,红着眼睛,定要把马上的沈瑄乱刀砍死。这个杀神一般的燕军将领,自入了阵中,杀伤同袍不知凡几。
杀了他为弟兄报仇,一定要杀了他!
战意与杀意一起涌动,沈瑄再次陷入重重包围,身边的燕军越来越少,南军却越来越多。
郑亨用来对付平安的人海战术,此刻被反用在了沈瑄身上。哪怕是一头猛虎,陷入如此险况,也休想轻易脱身。
瞿能的长子已退到阵后,瞿能举起长刀冲向了沈瑄。
“今日不杀汝,难解吾心头之恨!”
断掉的右臂,彻底绝了儿子的晋身之路。身为一员武将,没了一条胳膊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瞿能怒火冲天,小宇宙爆,管你是谁,必须把命留下!
沈瑄折断肩上的弓箭,掷于马下,任由鲜血染红铠甲,头盔之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了血色,杀意冲天。
有人在等着他,他必须活着,必须回去。
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锵!
长刀撞击,刀刃划擦,火花刺目。
瞿能拉紧缰绳,心中骇然。本以为对方已到强弩之末,不曾想竟还如此强悍!
沈瑄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只有两面之缘,却实打实让瞿能佩服不已的猛将,太--祖高皇帝义子,言官口中的无德之人,因牵涉蓝玉谋反案被充军配的前定远侯沈良!
沈良有一子,与其一同远赴边塞,莫非便是此人?
心思涌动,手下却不留情。无论是不是沈良的儿子,现在都是从贼之人!
瞿能拼尽了全力,沈瑄身上又添几道伤口。从军以来,他还未曾如此狼狈过、
周围都是朝廷军队,想要突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沈瑄如一头困兽,手中的长刀砍断,干脆一把拽过敌人手中的长枪,战马被刺死,便下马步战。很快,他四周堆满了南军士卒的尸体。
染血的铠甲,血红的双眼,表情中带着无尽的冷意,长枪横扫,所向披靡。
杀神,真正的杀神!
这一刻,围在他周围的南军突生惶然。
这个人,真的能杀死吗?杀得死吗?
瞿能同样被沈瑄的恐怖所震撼,一时间竟也停下了攻击。
双方顿时陷入僵持,沈瑄手持长枪,盎然而立,心中只有一个意念,杀!
杀光所有的敌人,冲出去!
从日升到日落,惨烈的厮杀一直在持续。
战场上,燕军与南军的尸体交叠,血染红了大地,汇成了小溪,流入奔腾的河水,恍如修罗地狱。
傍晚十分,双方将兵都已疲惫不堪,仅凭意志支撑着继续战斗。
李景隆本以为能取得一场胜利,不想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仍无法打败朱棣。黑夜马上就要来临,夜战对己方十分不利,摸黑砍人,总是人多的吃亏。
“收兵,明日再战!“
朝廷军队攻势稍缓,燕王立刻下令军队撤回北岸,李景隆并未下令追击,郭英和吴杰已在沿途埋下名为“一窝蜂”的火器,无论士卒还是战马,一旦踩上,非死即伤。
大军的绞杀暂时告一段落,战场仅有两处仍未停下刀剑之声。
一处是被燕军包围的平安,另一处则是被瞿能困住的沈瑄。
郑亨打定主意要把平安的人头留下,瞿能也不愿将沈瑄放走。
两处战场,两员虎将,一旦纵虎归山,必成己方大患!
不同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平安身边尚存五十余骑兵,以命搏杀,终于为主将开出了一条血路。郑亨望着平安的背影,愤恨的将长枪扎进土中。
“撤退,回大营!”
沈瑄却没有平安那么幸运,身边的燕军死伤殆尽,瞿能不断缩小包围圈,只凭他一人,再勇猛也有力竭之时。
突然,马蹄声响起,一支衣甲鲜明的燕军骑兵突然出现在了包围圈外。
人数不多,只有百骑,却也让瞿能吃了一惊。这支骑兵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燕王退兵是假,偷袭是真?
只是片刻的闪神,沈瑄已长枪斜指,接连挑飞了几名南军步卒,悍然向外冲去。
瞿能忙喝道:“拦住他!”
已经迟了。
阵外的燕军也于此时起了冲锋,拼命要将沈瑄从阵中救出。
激--战一天,瞿能麾下士卒早已疲敝,精神和体能都到了极限,被百余骑兵一冲,顿时溃散。
瞿能无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冲出包围圈,拉住为骑兵的胳膊,跃身上马。
“指挥受伤了?”
“无碍。”
带兵来救沈瑄的是孟清和,虽听沈瑄说无碍,却还是恨得咬紧了牙关。
“指挥,你可还能张弓?”
“可以。”
“那好。”
孟清和从马背上的箭筒里取出几支样子有些奇怪的箭矢,递给沈瑄,“刚才谁伤了你,用这个射他,射不到身上也关系,一定能让他好看!”
沈瑄没有多言,从另一名骑士手中接过长弓,借着日落时的最后一丝余晖,在马背上拉开了长弓。
破空声起,锋矢直向瞿能。
三箭连珠,火花-爆-裂,一股灰黑色的烟雾伴着呛鼻的味道,瞬间弥漫腾起。
“射箭!”
孟清和一声令下,随他而来的骑士纷纷拉弓射箭,爆-裂声接连响起,烟雾更加浓烈。瞿能和麾下士卒都被困在烟雾中,双眼红肿流泪,咳嗽声不绝。
“狡诈之辈!”
瞿能只骂了一句,再说不出话来,一阵风吹来,吸了满口浓烟,嗓子像着火似的疼。
“走!”
沈瑄单臂扣紧孟清和的腰,下颌枕在孟清和的肩头,额头一层冷汗,因失血变得冰冷。
孟清和不敢耽搁,下令马上回营。现在没时间收拾,可他记住了,那些敢伤了沈瑄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马蹄扬起,一路疾驰。孟清和本想在下游过河,却被沈瑄阻止。
“去上游。”
“可是指挥,这里比较……”
“听我的。”沈瑄扣在孟清和腰间的手臂用力,声音只有彼此能够听到,“没有军令,你便是私自出营,回去恐会被军法处置。大军回营定过上游,记住,你是心忧燕王殿下才在号角声后出营接应。”
“是。”
孟清和不再多言,令众人向上游前进,“南军狡诈,怕会在中途设下埋伏,我等去接应大军!”
“遵令!”
骑兵中有八人是孟清和的铁杆,自百户时起便跟随在他身边,其他人也多受过孟清和的好处,自然是孟佥事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行到中途,远处突然传来阵阵轰鸣,有经验的军汉都能听出是火药-燃--爆-的声音。
“继续前进!”
孟清和的嗓子有些干,莫非被沈瑄说中了,真有埋伏?
待他们走近,声音却渐渐消失了,一片黑暗中,只有倒伏的人和马的尸体。
“怎么回事?”
众人同时心中一凛,孟清和想询问沈瑄,没有得到回答,吓得去探沈瑄的鼻端。见对方睁开眼,目光清明,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回去。
必须马上回营!
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黑暗中走出四骑。没有火把,只能隐约辨识出一个轮廓,众人立刻戒备。孟清和却举起右臂,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卑职燕山后卫佥事孟清和,参见王爷!”
沈瑄也被他带了下来,声音低沉沙哑,却很清晰,“卑职燕山后卫指挥沈瑄,见过王爷。”
听到此言,众人纷纷下马。
“卑下参见王爷!”
并非孟十二郎火眼金睛,能在黑暗中认清朱棣的长相,若非看到那个与众不同的头盔,孟清和也不敢轻易断定眼前这人就是燕王。
南军假扮谁都有可能,就是不敢假扮朱棣。李景隆亲自上阵也不敢穿这身铠甲,越级违制,砍头的罪名,几乎等同于谋反。
孟清和能认出燕王,不代表燕王能认出他,名字官职一起报出是最好的办法。
果然,原本杀气腾腾四个人垂下长刀,朱棣令孟清和独自上前,问明情况,得知沈瑄重伤,恨道:“敢伤孤的侄子,孤要杀他全家!”
孟清和很想带领众人高呼“王爷威武”,现在却不是时候,扶沈瑄重新上马,道:“王爷,卑职担心-敌-军再有埋伏,速回大营为好。”
“此言甚是。”
郭英吴杰埋下的一窝蜂让燕军吃足了苦头。为了掩护大军撤退,燕王亲自殿后,引开朝廷军队的追兵,不想却在中途迷路。幸亏遇上了孟清和一行,否则就要下马辨别河流的方向才能寻回大营。
“孟佥事立有大功,孤必重赏!”
孟清和刚要开口说这是沈瑄的功劳,却被一只大手攥紧了胳膊。
沈瑄脸色苍白,坚持着说道:“卑职代麾下谢过王爷。”
燕王策马走近,语带担忧,“瑄儿可撑得住?”
“劳王爷忧心,瑄万死。”
“胡说!”燕王眼睛一瞪,“该死的是伤了你的混账,是竖子平安,是李九江,是……”建文那个黄口小儿!
疾驰一路,终于看到了大营中的火光。
营中诸将见燕王迟迟未归,无不忧心忡忡。朱能张玉等亲自出营接应,若是再找不到燕王,他们就要夜袭李景隆的中军大营了。
“王爷!”
燕王被众人迎进营中,随他殿后的四骑也陆续下马。
摘下头盔,为之人竟是郑和,另有一个身材矮小的是名为狗儿的宦官。
孟清和再次咋舌,明朝的宦官果真是相当有性格。如郑和一般的猛人,就算缺少零件也是纯爷们!
朱棣归来,众将顿时有了主心骨,纷纷表示,今天打了平手是轻敌所致,明日必定给对方好看!
燕王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气,马上拍板,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友军,共为前锋。徐忠将前军,房宽将后军,邱福领骑兵紧随其后。咱不玩偷袭,也不再保存实力,明日天明全军压上,誓破李景隆大军!
“成败在此一举!”
作战任务下达之后,众将回营备战。
沈瑄肩上的箭头已经取出,赵大夫此次没有随军,刘大夫的医术也是相当不错,敷上伤药,绑上煮过晾干的布条,再喝一碗汤药,苍白的面孔很快有了血色。
“沈指挥伤势不重,只是失血过多。”刘大夫收起药箱,“今夜不热,明日便无碍。”
孟清和瞪眼,都快昏过去了,伤势还不重?
“当然。”刘大夫摆摆手,“箭伤而已,无碍。”
沈瑄谢过刘大夫,待帐帘放下,扣住孟清和的手腕,靠在榻上,“刘大夫说的对,小伤而已,无碍。”
“真没事?”孟清和怀疑的看着沈瑄,他当初被刀砍一下都养了几个月才好,沈瑄身上半面铠甲都被血染红了,还说是小伤?
“真无事。”沈瑄手一用力,孟清和被他拉到了怀里,轻轻拍着孟清和的背,“明日便好。”
当他是三岁孩子?
孟十二郎撇嘴,小心避开沈瑄肩上的伤口,靠着不动了。
说实话,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架不住孟清和乐意。
就算腰扭成麻花,他也乐意!
帐篷里很安静,过了许久,孟清和变得昏昏欲睡,沈瑄突然开口问道:“那些箭矢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孟清和按了按眉心,说道,“军中本有火箭,不过是加了点料。”
“加了什么?”
“沙土,胡椒一类的。”顿了顿,顿时清醒了许多,“是请提调官帮忙,运粮草的壮丁中有十多个杂造局-抽-调的匠户,其中一人会制火药。”
“恩。”
“可是不妥?”
“没有不妥。”沈瑄放开孟清和,起身捞起放在一边的外衣,“令人去叫那名会制火药的工匠,带上几支火箭,随我去见王爷。”
“现在?”
“现在。”
说话间,沈瑄已披上外衣,系好腰带。
看着沈瑄利落的动作,孟十二郎有点傻。
换成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在床上躺几天根本不行。依沈指挥这精神头,明日说不定会再-操-起刀子上战场。
人和人,果然是不能比。
他喜欢美人,美人也喜欢他。可要是再进一步,只能是美人压他,他被美人压,否则,拳头伺候。
这日子还有奔头吗?
应该有吧……
燕军大营秣马待战时,朝廷大军的营中也是全面-戒-严,尤其中军大帐周围,当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与其说是护卫主帅,不如说是防备他再跑路。
今日与燕军打了个平手,总体看来还是己方占优。郭英平安等将领都对取得最终的胜利很有信心,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再出现主帅丢掉大军自己跑路的事情!
看住李景隆,稳住他,各种严防死守,千万不能让他离开中军大帐十步以上!
李景隆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要是再跑一次,他的军-事生涯和政-治-生涯都要提前终结。平安等人不派兵,他也不会跑。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一场胜利,哪怕是小胜,哪怕是惨胜,全都无所谓!
午夜时分,雷声炸响,闪电划过天际,大雨倾盆。
四月很少会下这样的大雨,还是雷雨。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燕军营中很快积水,士卒顾得不得雨淋,匆忙为粮草披上油布。
突然,几声闷雷连着闪电炸响,仿佛天要破开一般。
一个刺目的火球落在燕军营中,直接砸在了燕王的帐前,火光冲天。
看到这一幕的将兵全部石化僵硬。
想当初,燕王做造反动员时,屋顶落瓦都让众将心惊肉跳,如今端坐营中,竟然有火球从天而降?
莫不是老天示警?
正在帐中研究火箭的燕王也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是造反了,造反就要被雷劈?那他老爹早就该金光万丈瑞气千条了。
不过,只有朱棣坚信老天爷没有看他不顺眼还不行,必须让手下的将兵们相信,否则不-炸-营也会闹得人心惶惶,失去战意。
造反毕竟是个投机事业,虽然风险越大收益越多,但若是投机失败,赔上的可是自己的小命。
朱棣本人是不造反不成活,他手下的将兵却不一样。反戈一击投降朝廷,朱允炆为了名声也要善待他们。
想到这里,朱棣不淡定了。
沈瑄单手按住肩上的伤口,同样眉头紧蹙。
郑和脸色白,显然也是被天降异象给吓到了。
帐中唯一镇定的只有孟清和,不就是雷劈了一下,几根长枪不幸成了避雷针吗?可他不能说这是自然现象,说了也没人相信。
孟十二郎眼珠子转了转,干脆举起双臂,学习道衍,高呼一声:“吉兆啊!”
没控制好音量,嗓子喊得破音,却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火为尊,此乃上天降下吉兆,王爷必胜!我军必胜!”
孟清和喊得激-情-洋溢,声音传出了帐篷,帐外的士卒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被雷劈是吉兆?这是哪个不良门派的歪-理-邪-说?
燕王神情一变,哈哈大笑两声,“对,此乃吉兆!胜兆!”
话落,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抽—出长刀,“此乃上天助我,我军必胜!”
看着燕王这个姿势,孟清和顿时小脸煞白。
雷雨天举把刀,还做出个自由女神的姿势,是嫌刚才的雷劈得还不够准?
如果建文帝知晓自然科学知识,再见此情此景,绝对不用继续愁了,叔叔自己找雷劈,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幸亏燕王气运绝佳,在他找劈的时候,雷声越来越小,雨势渐弱,闪电也没了踪影。
朱棣可以毫无顾忌的高举长刀表演说,被雷劈是吉兆,绝对的吉兆!
一通宣扬封--建-迷-信,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燕军相信了。
雨停时,一支由蒙古人组成的骑兵队伍突然出现在营外,据来人禀报,他们是奉部落领之命前来相助燕王,同行有护卫侯显出塞的两名燕军,带着侯显与杨铎的亲笔书信,信末盖有燕王亲自交给侯显的印章。
朱棣顿时大喜,亲自迎接三百蒙古骑兵,命人妥善安置,暂时编入邱福麾下,明日随大军一同出战。
这下,燕军的士气蹭蹭拔高,磨刀霍霍,等着天明到来。
老天都降下吉兆,此战必胜!
打,必须打!
营中的朵颜三卫见到这些新来的蒙古骑兵,顿时升起一股危机感。
物以稀为贵,强有力的竞争者横空出世,意味着什么?随时可能下岗!
蒙古壮汉们连夜磨刀,一边磨一边坚定决心,为了牛羊,为了草场,为了饭碗,必须拼命了!
沈瑄主动向燕王请战,明日加入前锋队伍,以血今日之耻!
燕王拍着沈瑄没受伤的肩膀,大笑道:“好!铮铮男儿当如是!”
孟清和没有主动请战,却也得了不小的好处。蒙古骑兵来了,被雷劈成吉兆了,加之献上的火箭,离开燕王大帐时,孟佥事成为了过去,孟同知走马上任。
从四品到从三品,孟十二郎的升官财之路,再次有了质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