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淮水南岸,叔孙敖庙前,路过期思并短暂逗留的豳王宇文温登高远眺,身边围了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都在等候豳王的提问,做出让对方满意的回答。
宇文温看着烟雨朦胧之中的淮水大堤,开始询问期思官员关于大堤的一些问题。
浍州边城郡期思,位于淮水南岸,是淮水上一处重要的城池,也是从黄州前往亳州的一处陆上必经之地。
新任亳州总管宇文温,兼任河南道巡察大使,有考核各州郡官员的权力和职责,所以即便宇文温不是豫州总管,浍州的官员们也不敢怠慢。
当然,他们实打实做出了政绩,有底气,不怕这位巡察大使提问。
期思一带的淮水河段经常大水,以至于郡城期思距离河岸有数里远,就是因为夏秋之际大水时,沿河两岸数里范围都会被淹。
如今,淮水期思河段南岸修起了大堤,能够确保雨季来临时,南岸期思地界不会被水患所扰,宇文温仔细询问了一番之后,对于期思及时完工的水利工程很满意。
千年前的楚国令尹叔孙熬,治理期思一带的淮水河段,兴修水利,筑期思陂,造福一方百姓,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楚国名相,于期思城外西北隅建叔孙敖庙以作纪念。
叔孙敖庙常年香火不断,人们在此祈祷淮水平稳,不要祸害沿岸百姓。
这种淳朴的思想没有错,但对于宇文温来说,治理水患靠烧香是没用的,还得靠筑河堤以及一系列水利工程,才能保得百姓安居乐业。
而只有完善了水利设施,水力作坊才能够正常运转。
常年流淌、不会枯竭的淮水,不但是理想的运输通道,还是充沛的动力来源,源源不断的河水,被水车提升至蓄水池,然后经由水道冲击水轮,就能带动一台台水力纺机、织机,以及水力车床、锯床。
水力,在蒸汽动力出现之前,是支撑人类社会展的重要动力,而现在,即将撑起一个大规模的纺织手工业工场。
河南道织造司,豫州织造局,期思分场。
豳王宇文温,兼任河南道织造使,提举豫、亳、青、徐四总管府织造事宜,管理新成立的河南道织造司,下辖豫州织造、亳州织造、徐州织造、青州织造四个局(分局)。
这四个织造局,下辖若干“分场”,宇文温如今就在询问期思分场的情况。
期思纺织分场,是一个从业人员超过五百(一期工程)的大型纺织工场,将是河南道织造司下辖最早投产的大型水力纺织工场。
芒种过后,豫州总管府地区今年第一批收获的麻,会经由水路运抵期思,纺织成布。
随后接着投产的纺织工场,是位于悬瓠的分场,再接下来,是亳州织造局、小黄分场。
宇文温一手筹建的河南道织造司,统筹河南州郡各地麻、葛、丝的收购及纺织、销售,每年必须向朝廷上缴一定份额的织物以充实国库,还要织造上好的织品,以供宫中所需。
这是周国前所未有的一个机构,初创伊始,却承担着巨大的“业绩压力”,身为织造使的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关注着进度。
织造局的构建需要时间,各分场的设备织造、安装还有人员培训需要时间,而宇文温在给朝廷的上表中承诺,今年结束时,河南道织造司会上缴足额的纺织品。
时间很紧,任务很重,没有多少光阴浪费,宇文温一个人自然不可能完成这项宏伟的工作,所以提拔、任用了许多官吏,像撒网一般撒向河南各地,确保织造工场的筹建、运营工作能够如期进行。
与此同时,这些官员还要调查各州郡的麻、葛、桑的种植情况,以确保建成的纺织工场能有充足的原材料。
若是往年,原料的问题不算大,因为百姓必须缴纳户调,其中就包括麻、葛、丝,但如今朝廷已经下令,减免河南各州郡的租调。
这就意味着,河南道织造司下辖各工场若想要保证原料充沛,需要去“收购”原料,而不是“征”。
基于吏治的现状,宇文温当然不会允许织造司的官吏强买百姓手中麻、葛、丝,但收购事宜又必须开展,而且初创的织造司想要高效运转其难度很大,需要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
河南百废待兴,吏治整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更别说官僚们对于如何展纺织业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为了保证织造司的“业绩”,宇文温在织造司引入了一种新的经营方式,已获朝廷许可。
那就是各水力纺织工场的组建、运营,以“官督商办”的形式进行。
“官督商办”一词,在原来的时代,出现于晚清,为清政府利用民间资本、创办近代民用工业的一种重要的组织形式。
也是清政府利用私人资本展近代新式工矿企业的重要经济形式之一,为洋务运动注入了活力。
但既然有了“官督”二字,那就意味着官僚在这种企业里占据重要地位,所以各种问题接踵而至。
管理企业的官员不懂技术业务,只知贪污挥霍,把企业办成了官僚衙门,冗员多、效率低下,而民间人士虽然入股企业,却对企业的经营没有言权,实际上就是冤大头。
“前车之鉴”,宇文温不会重蹈覆辙,他试行的“官督商办”,是“改良版”。
官督,让纺织工场有了官方身份,和各地地头蛇打交道时方便许多,而织造司的官员,只负责查账、对账,负责成本核算。
至于纺织工场的建立、运行、经营,官员只协助不干涉,在一旁进行监督即可。
民办,就是由民间商人经营工场,负责生产、运营、纺织品销售。
织造司各分局的工场,实行“股份制”,除了织造司,当地官府也占股,以分红获利来填补官署的日常开支;各地大户们可以入股,利益均沾。
而各分局工场的经营者、监督者,若达到考核标准,可以获得升官或者当官的机会。
宇文温为了把“官督商办”做好,为了提高商人投资、兴办实业(纺织业)的积极性,好不容易才争得机会,试行另一套选拔制度,那就是“商而优则仕”。
各制造局里,生产、收购、销售业绩出色的人,即便是商人,也会有机会获得提拔,成为织造司的官员,正式当官。
堂而皇之定下制度,让表现好的商人当官,虽然只是当个小官,但宇文温此举惊世骇俗。
“古代”社会有“士农工商”的四个等级划分,商人作为一个群体来说,社会地位很低,宇文温让地位低下的商人“商而优则仕”,其做法引得舆论哗然,成为官员、士族们的“众矢之的”。
原本的历史里,隋唐时期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看不起科举当官的寒族子弟,这些自视甚高的官员除了公务之外,不会和出身卑微的寒族官员来往,可见贵贱之别有多么根深蒂固。
现在,低贱的商人居然能当官,这对于官僚们来说,无异于倒行逆施,说群情激奋都是轻的,宇文温知道,有人已经骂他是“率兽食人”的疯子。
若不是他拼命烧香拜千金公主这尊佛,又在杞王面前怕胸脯保证“业绩”,还自己划下红线说“商而优则仕”仅在织造司实行,可想而知会被铺天盖地的弹劾奏章淹没。
而即便如今朝廷许可,宇文温也知道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看着河南道织造司把事情搞砸。
压力很大,但宇文温不在乎,他环顾四周,看一张张激动的脸,感受着无数人目光里投射的炽热,从在场之人的身上,感受到热火朝天的干劲。
这些人当众绝大部分都是白身,还包括商人,现在,为了那千载难逢的入仕机会,准备大干一场。
宇文温抬手示意安静,现场很快安静下来,他随后高声说道:“芒种过后,各地收割的麻会陆续走水运送到期思,届时,大家有没有信心,把这些麻纺织成布?”
“有!”
“寡人听不清楚!”
“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