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王媒婆看着曹婧的背影对高氏道:“大妹子,你真是熬出来了。儿子出息,女儿好婆家,媳妇又是个知书达理没半点小姐架子的好女人。”
高氏点头笑道:“是呢,就是委屈了人家。远远的嫁了来,没锦衣玉食,也没人伺候,还得帮忙做家务伺候我们。”
王媒婆笑得哈哈的:“也不用太担心,说起来咱家大侄子也不委屈小姐。两人是郎才女貌,再说曹家高般些,咱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条件越来越好。你又拿她当亲闺女似的,她也就不委屈。”
高氏道:“咱也只能这样,承人家那么多好处,能给的也就是尽可能让她觉得是一家人,咱不拿她当外人,她也就不拘束,住得下来不想家就好。”
“当然还得大侄子多体恤,早点抱个大孙子才是!”王媒婆嘎嘎大笑,“再给二侄子娶房媳妇,咱家就齐活了!”
高氏道:“可正是为这个请你来的。”
王媒婆摆了摆手,“这个老婆子我早替你们留意着,你们三小姐可早就给二哥打听好了,郭家庄的郭小姐。”然后开始介绍如何如何,高氏听得心花怒放,不断地询问。
杏儿进来听见,问了好便出去了,见唐妙在院子里跟嫂子捡黄豆便问二哥哪里去了。
唐妙转头看了圈,“刚才还在呢,大嫂你看见了吗?”
曹婧摇摇头,对杏儿道:“等下就回来了吧。二妹这两天在忙什么,也不跟我们一起。”
杏儿瞥了她们一眼,见曹婧翘着兰花指慢悠悠地捡豆子,这嫂子虽然极力想跟她们融为一家,可很多地方也改不了小姐脾气,馒头上滴落了蒸锅水就要揭掉皮,隔夜的白水就不肯喝,一定要当日烧的,吃饭也一定要自己单独一只菜碗,她那杯被人用过一次就要默默地刷洗半天……那日杏儿一时口渴,没细看用她的杯喝了水,曹婧当时没怎么的,但是转身杏儿见她去刷杯子,而有一次唐妙用过,她看见了却没刷……
“你们打得火热的,我凑什么热闹。”她说完转身出去。
曹婧怔了下,便垂眼继续捡豆子。
唐妙早就觉得二姐不对劲,从大哥成亲那两日她火气就有点大,不过她也知道二姐向来脾气有点古怪,不定哪里就能得罪她。唐妙还记得小时候跟萧朗几个在场里边看场玩八仙牌,萧朗偷偷从后面递给她一张玉皇大帝,二姐瞅了他们一眼,把牌一扔就翻脸不玩了,吓得她后来打牌再不敢作弊。她怕大嫂不舒服,笑道:“大嫂,我二姐这两天烦着呢,不是生我们的气。”
曹婧笑了笑,说没事儿,继续捡豆子。嫁来的这月,她努力的改变自己适应唐家,她性子虽然跟两个姐姐相比要爽快活泼些,可也是矜持安静的。平日尽量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文气,自己从前的习惯教养在这里可能就被人说成是矫揉做作、小姐脾气。以前她绝对不肯人家用自己的杯子,那次刷杯子杏儿目光异样的看了她一眼,再后来被人用过她就强迫自己当做没看见。
说起来唐家人对她很好的。嫁来的第一日她做了饭,后来她也尽量每日早起,可高氏不肯她做,只让她做点其他轻快营生。虽然他们条件一般,可家有钱万贯给你好酒好菜不稀罕,普普通通,却每次把好吃的给你这才是好。她跟高氏说过,既然嫁过来做媳妇,那就是一家人,不能有两样的,别人能干的活儿她也该做,别人吃什么她就该吃什么,不能特殊,且唐家的饭菜一点都不差,虽然还需要掺地瓜、饼子可每顿也都吃白面。再说那地瓜,玉米糊糊,小米粥什么的她也很爱吃,在吃食上她跟唐家一样。
她遗憾的就是除了唐妙,别人还是拿她当曹家的小姐,处处尊着她,去了爷爷家里,奶奶竟然会主动给她让座,这让她很惶恐,生怕景枫误会,好在景枫体贴温柔,也知道她的难处,每天晚上都会陪她谈谈心,让她不要太压力,时间长了大家习惯就好。
杏儿拿她当小姐,让她觉得不是尊着,而是有点轻视敌意的。她几次想示好,杏儿都不冷不热的,让她碰个软钉子。
……景椿亲事……
王媒婆和高氏说完了景椿的亲事告辞离开,出来在院子里跟唐妙姑嫂两个说了两句话,突然想起啥,对高氏道:“对了,我还想起个事儿。那日马王屯老陈家。大妹子记得吧,曾经想娶你做续弦的。”
高氏笑了笑,“说这个作甚?”
王媒婆低声道:“他家老四今儿也十九了,相貌堂堂,为人和气能干,正打听合适人家儿呢。那日还问起你家的小姐们芳龄多大,说要是有机会能做亲家那是最好不过的。我想你们二小姐来年不就十六了?现成的姻缘呀!”
高氏有点为难,心里觉得疙瘩,便说等景椿的事情定了再说,王媒婆笑呵呵地告辞走了。
吃晌饭的时候,高氏跟唐文清说了说景椿的亲事,要是说成了就不用麻烦,最好来年三月把亲事办了。景椿成亲,到时候只有本家的亲戚来,不会像景枫那么多客人,只在这边摆几桌就够。唐文清自然说好。
高氏瞥眼见景椿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吃饭一言不,不禁关切道:“景椿,你怎么想的?”
景椿觉得有口汤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他放下汤碗,道:“娘,大哥的事儿刚办完,家里也没那么宽裕,我才十八岁,还是等等再说吧。”
高氏笑道:“这事儿怎么等。早点成了亲也好有盼头。”
一直心不在焉的杏儿突然道:“成亲有什么盼头?找个不喜欢的原来的那点盼头也没了。”
景枫立刻道:“杏儿,怎么跟娘说话呢。”
杏儿放下汤碗,扬眉道:“好,我不说。你们慢慢说。”起身就要走,唐妙忙追出去。
在大门口唐妙赶上二姐,“二姐,你干嘛呢?”
杏儿回头瞥了她一眼,“没啥,你们都知道二哥喜欢秦小姐,怎的没人说,难道一定要二哥舍弃自己喜欢的娶个不喜欢的?”
唐妙柔声道:“二姐,我们也没这样啊。可大家都在吃饭,大嫂刚进门,就算有话也得私下跟娘说啊。你这样当面摔脸子咱娘都做婆婆的人,让她多没面子。”
杏儿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便道:“我去给娘道歉。”
唐妙忙拉住她,“不用啦,那是亲娘,才不会生气呢。二姐,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周诺欺……”
“不许提他!”杏儿眼睛一瞪,吓得唐妙激灵了一下。
看二姐这样子唐妙心里有了数,便暂时假装不问。
曹婧收拾了饭桌,把碗筷放进锅里憋着的热水里刷了,又刷了锅舀水饮牛。景枫见了从她手里把牛桶接过去,“让我来,你陪娘说话去。”
曹婧低声道:“还是你去吧,我去不好。再说,三婶那天说你们唐家的男人可是不做家务的。”
景枫笑了,看了她一眼,戏谑道:“那我们家如今就你一个媳妇,你是不是都要自己做。”他从水缸里兑满了水,试了试水温,道:“放心吧,我们没那个规矩,从分开家就没了。咱爹可没少干活,连衣服都会洗,饭也会做。”
曹婧进屋见高氏在收拾包袱里的布头便过去帮忙,“娘,二叔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素日里她也听唐妙跟景椿开玩笑,秦小姐也来拜访过,虽然矜持守礼神情淡淡的,可跟景椿眉眼间总是有情的,她虽然性子爽快可心思细腻,早就看出苗头。
高氏叹了口气,“大嫂你说你二叔跟秦小姐合适吗?景椿木讷内向,不怎么说话,秦小姐性子也清冷,两人没什么话说。再说景椿跟大哥不同。大哥入了仕,有俸禄总归能养活自己媳妇。可景椿下地,如果娶个媳妇不能帮衬,家里那些活谁给他们做?现在喜欢归喜欢,这日子过一起了,冷暖自知。我也不能亏了人家秦小姐。说起来,让你来我们家,够委屈的,再娶个小姐,跟着我们还不是受苦?”
曹婧笑道:“娘,您多心啦。我一点都没觉得委屈,相反我觉得嫁了个好人家呢?而且我看秦小姐也不是那样的人。她常来自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如果喜欢二叔就不会嫌弃,嫌弃的话就不会继续让二叔误会。不如让我去问问看。”
高氏看了她一眼,“那你说,再娶个小姐来,这以后家里怎么办?你们都是小姐的身子,让哪个受累我都不忍心。娶个粗壮点的,进门也能帮衬景椿。”
曹婧咬着唇,相处这个月她也多少了解了高氏。婆婆善良而且不喜欢好高骛远,自己嫁给景枫,是因为景枫是读书人。如果景椿娶个小姐回家,手不能提的,婆婆就要顾虑很多。自己和景枫虽然门户不那么般配,可景枫读书人,与自己不会有太多的隔膜。景椿就不一定,他和秦小姐素日也说不几句话,就算有情,这以后相处当如何?农夫对着女先生,说什么?
她觉得高氏顾虑的也对,但年轻人往往自己幸福了,就总想自己身边的人也要有情人成眷属,这才是美满的。他们考虑的多是两情相悦,对于生活以后的磕磕绊绊,就由得以后再去面对。
“娘,您待我像亲闺女一般,那媳妇也就逾越多说句话,我觉得家里这点活计不算什么。就好比说下地、饮牛这些,我们女人是娇弱干不动,可咱把目光放远了。以后家里肯定会更好,越来越好,地多起来只靠自己种是不行的,到时候景椿跟秦小姐在一起,跟秦小姐学了本事,管家里的长工,这不是很相宜的吗?否则到时候大哥不在,我们女人家家的,二叔又识字不多,若真的雇了人,怎么个管法儿呢?”
高氏一听也对,唐妙每日鼓捣些奇怪的东西,说不得哪日家里也会富足起来,到时候若要有个三五百亩地,自己一家人是肯定忙活不过来的。
曹婧知道她心思活动了,便不再多说,帮她整理那些碎布头,挑出来缝补起来,到时候盖在桌面上。
……八字之说……
夜里空的时候唐妙还是抽空看看那本笔录,看得久了便觉得那上面的字其实也没那么丑陋,甚至有一种独特的感觉,每一个字都似乎在诉说一个事实,他很倔强。虽然很丑,可每一笔写的认认真真,完完整整。看得多了她不禁对这个公子乾很好奇。
唐妙问过大嫂,可她对这个公子乾也不是很熟悉,只知道是姥娘家那边的亲戚,不常走动。曹大夫人是从京城远嫁来的,不过这么多年联系很少。这位公子乾也是这两年才过来的,他一来曹管事就离开曹家去侍奉他,以后很少回曹家。听说那公子乾为人很孤僻,不喜欢交友,但跟周诺走得很近,父母对他很是尊敬,只是除了让人送东西似乎极少主动去拜访,他也很少去曹家。
景枫进西屋见唐妙坐在桌前以手支腮呆,长长的睫毛不断地翕动,于呆中也有那么三分调皮,不禁笑着拍了拍她脑门,“小桃仙,又神游呢。”
唐妙叹了口气,幽幽道:“大哥,你说夫妻亲还是兄弟亲?”
景枫愣了下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妹在悟道?”
唐妙撅了嘴角,“没,突然想到罢了。”
景枫随口道:“良师益友,贤妻亦为友。若哪个要你比较谁对你重要,那他也就不值得你放他在心上。是不是呢?”
唐妙想了想点头道:“对。”既做交心的朋友,就该为朋友着想,怎么能让朋友处于那般需要比较选择衡量的为难境地呢!
景枫也习惯小妹时常有古怪的想法也不与她深究,直截了当问她对秦小姐的看法。
唐妙惊讶地看着大哥,“大哥,你,你不会……”
景枫苦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不许胡思乱想,如果大家都觉得二弟跟秦小姐合适,我们就该支持他。”
唐妙笑道:“我双手双脚赞成的,二哥喜欢就好。”
景枫原本其实是想劝她来着,他听景椿说仝芳突然把她和萧朗的亲事定下,事先没有商量的,怕唐妙会心有怨气。这丫头看着嘻嘻哈哈,实际古怪得很,她在乎的和别人在乎的有时候不同。就比如大家都觉得父母安排儿女的某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她就会要求参与意见。
“妙妙,定亲了是不是很紧张?”
“咳咳!”唐妙被自己唾沫呛到,没想到大哥突然说这个,忙道:“大哥,没事儿,我很好。”
景枫看着她,似是在衡量她说得真假,“真的?”
唐妙点头,垂下眼睫的一瞬又瞪着大哥笑道:“真的,大哥,你得帮我问问周诺。他跟二姐到底怎么啦,弄得二姐最近心情很差……”然后她趴在大哥耳边低声道:“昨天晚上我听二姐哭了,我都没敢动,怕她不好意思会骂我。”
景枫眉心微蹙,看着唐妙道:“真的?”
唐妙点头,景枫面色沉重下来。
景椿和秦小姐的事情因为景枫支持,他跟高氏一说便没了什么问题。高氏让曹婧陪她由景椿赶车送她们去拜访秦小姐,探探人家的口风,别是自己儿子一厢情愿才好。
结果秦小姐虽然羞涩却明明白白地说她愿意嫁给景椿,高氏心里也挺开心,替景椿高兴,觉得自己儿子虽然没读什么书,木讷内向,可也有这般出众的小姐主动喜欢。
谁知道第二日王媒婆便上门给合了八字,说两人八字不合,秦小姐克景椿。而且秦小姐命里妨父母,克夫克子女。高氏听了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心里开始打退堂鼓,唐妙说了句“这不过是迷信,才没什么用……”后面还没说就被高氏一眼给瞪了回去。唐妙二姨就是八字不合,男人克女人,男方瞒着成了亲一直无子女,两人关系不好,后来和离,二姨嫁人做了续弦,反而生了个儿子。原来那男人如今也只四个女儿,就是生不出儿子来。这样的例子周围随举随是,她不想害儿子婚后不幸,宁愿现在快刀扎乱麻,把亲事定下。她觉得郭小姐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不娇惯却也不粗俗,很是可人,虽没秦小姐的模样气度,可是过日子的人,关键八字合得妙。
高氏在连续找了几个算命先生神婆合过景椿秦小姐的八字得到同样的答案之后便决定给景椿定郭小姐的亲事。王媒婆等人还告诉她一些秦小姐的闲话,关于这位神秘小姐的过去大家都不知,都说可能是南方来的风尘女子,如今在北边住着也不见得安生,总想着勾搭些不三不四的人,被那里的婆娘们敌视着。关于这个高氏自然不信,可她也不能给人说秦小姐的来历,至于那些什么男人,只要动动脑子也知道怎么回事儿。打死她也不信秦小姐像村里有几个婆娘那样喜欢勾三搭四,最大的可能是男人们觊觎她却得不到,便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虽然秦小姐很好,各方面都好,可八字不合这就不成了。
“过了年就相亲提亲,三月里办亲事是最好的。”高氏宣布她的决定。
……伤心别离……
八字不合这个事情,除了唐妙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信,就连吴妈和秦小姐也信,得到消息的第二日主动上门来说两人没缘分,让景椿莫要再浪费时间。
唐妙也争不过那么多人,她一开口就会被人拿“这是二哥的命,你别任性。”的话堵回来。就连杏儿也让她别管,甚至怀疑自己跟周诺的八字是不是也不合的。急得唐妙不管秦小姐和吴妈还在跟高氏几个说话,拉着大哥就冲去西屋。
景椿套了车要送秦小姐和吴妈,她却不肯,顾自上了自己雇的马车,让吴妈放下车帘赶紧走。
景椿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的表情就是淡淡的清冷,熟识了之后也难得见她笑几次,可自从她搬去北边,他每去看她她的唇角都挂着浅浅的笑,像水边的白蘋花,清雅沉静,深深地打动着他的心。她很美,那美像清冷的冰霜花,可他无所谓,他要的是她在看到他的时候唇边漾起的浅笑,平日不见,只在他凝目看她的时候,缓缓绽放。
而今她像是蒙上了一层冰纱,他看不见她的心,看不到那熟悉的独属于他的笑容,她冷冷的,与他真的隔离起来。
他的心蓦地如刀割一样痛。
秦小姐淡淡地吩咐道:“回去吧。”马车经过景椿身边的时候,她从晃动的窗帘缝隙看到他那双温暖粗糙的手,紧握成拳,在寒风里瑟瑟抖。
她的眼泪要冲出来,却被生生地憋回去,呛得喉咙火辣辣地痛。
吴妈叹了口气,一个劲地自责,她怎么就没想过先去合合两人的八字呢?这样不管成不成也好早做个准备,末了又生气,“要我说这个王媒婆算什么东西?就算八字不合也就不合,她那叫什么话,说我们妨父母子女,她这叫……”
秦小姐看了她一眼制止她继续牢骚。
等她觉得那股火辣感消失了才淡淡道:“这也怪不得别人,我父母确实没了,又被家人赶出来,妨父母也不是不对。”
吴妈哼道:“我看是他们觉得跟咱联姻没好处吧。自然比不得曹家那样。如果我们老爷夫人在,他们指不定要多欢喜呢。”
秦小姐瞪了她一眼,道:“吴妈,你这说什么混话。如果是贪图财富人家也没必要娶郭小姐,郭家不过是普通温饱人家,比唐家自不如的。不要妄加揣测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
吴妈将秦小姐带大,小姐一直很尊重她,鲜少说重话,这算是第一次这么重,她叹了口气,闭嘴不说了。
没一会马车出了唐家堡,走到北边河沿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来,吴妈忙问干嘛。
车夫道:“唐家那位二哥。”
秦小姐心下一紧,顿时心跳加速起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犹豫了一下让吴妈呆着她下去看看。
吴妈虽然不愿却也无法拗过小姐,只得亲自扶着小姐下去,然后在车边等着。
景椿立在河边。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垂柳依依,碧水蓝天,如今凄风萧萧,寒水杳杳。
她跟他静静地对视了一瞬,这是第一次他这般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深情和渴望,她唇角漾起一丝浅笑,柔声道:“世间有很多事,你可以不认,但不能不接受。我很好,你回去吧。”
景椿握紧了拳头,看着她单薄纤长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瑟缩,心一阵阵地抽痛,他声音嘶哑道:“泠……月”自从她告诉他的名字,教他写了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唤,他总觉得她是那弯淡淡幽然,沉静高洁的弯月,他不敢去亵渎她。
她很清楚地答应婚事的时候,他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恨不得像孩子那样跳进她家门前的河里扎个猛子。
谁知道只过了几日,就天地巨变,不但毁了他们的亲事,还毁了她的名声,可她还是那样淡淡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为什么?
他怎么能让她受这样的羞辱,他……
他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习惯按照别人的吩咐过日子,他从没有想过会自己要求什么,这是第一次,就算最后一次也可以。
他想娶她,给她温暖,让她对他笑,看她开心的样子。
“我要娶你。”他坚定地说。
秦小姐浅笑,“谢谢。”
“我说真的。”
“我知道。”
“那你等我。”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秦小姐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
景椿笑起来,“我这就回去求我娘。”说着郑重其事地对着她做了个揖。
秦小姐还礼,然后朝他笑,“你现在能送我回家吗?”
景椿看了看天色,道:“好。”然后送她上车。
以往每次都是她坐车,他走路,这次她却牵了他的手一同上了车,她的手冰凉的,软滑细腻,她身上有着淡淡若无的幽香,让他心醉神迷。吴妈大约知道小姐的意思,叹了口气,坐在车辕上跟车夫说话。
……木已成舟……
唐妙跟大哥商量了法子,心便定下来,二哥在家里一直任劳任怨地干活,很少主动要什么东西,既然他喜欢秦小姐,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什么八字合不合的,真是可笑,大家都合过八字,可青年丧偶,幼子夭折的还少吗?难道每个皇家出生的孩子都挑着好八字出生?该死不还是要死的?
她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二哥,晚饭后他姗姗来迟。
唐妙赶紧把留着的饭菜端出来,“二哥,吃饭吧。”
景椿摇了摇头,朝她笑道:“我吃过了。”
唐妙看二哥脸颊上有一种很奇异的色彩,眸子亮得像是放在火里淬炼过的宝石一样,像是蝴蝶完成了蜕变那般充满生命的活力。
“二哥?你怎么啦?”唐妙吓了一跳,生怕二哥受了刺激,脑子出点问题。
景椿笑了笑进了东间,高氏正在剥花生米,见他回来,忙道:“哪里去了?晚饭前妙妙找你半天也没见你。”
景椿扶着母亲耷拉在炕沿下的腿跪了下去,“娘,我要娶秦小姐。”
高氏愣了下,随口道:“你这是干啥?你也知道不是娘不让你娶,娘本来答应的,是秦小姐的八字和你不合。秦小姐自己也来说了,你们不合适。”
她这个二儿子从小乖,一点不缠人,小时候也没费力气看,长大了一直勤勤恳恳,很听话,她也不担心,说完了就当他闹着玩,继续剥花生米。
谁知道景椿坚定地道:“娘,那八字不合到底是怎么说的?是说我娶了她就会被克死,还是说做了夫妻就会?”
高氏蹙眉,沉了脸,“快起来,不像话,八字说了不行就不行。”
景椿不起,固执道:“娘,我和她已经做夫妻了!”
“啊?”高氏一时间没明白,唐妙大哥几个也躲在当门偷听,景椿如此说,唐妙眼睛一亮,嗤得笑出来。原本严肃凝重的场合让她一笑给变得儿戏了。
唐妙小声道:“二哥好厉害,还知道生米煮成熟饭……”感觉大家都在拿眼剜她,她忙闭了嘴。
他们看她的目光全是审视,好像她做了这事儿一样。
景枫顾不得质疑小妹,生怕母亲气坏立刻进了屋。高氏愣了好半天才猛地打了个嗝,这小子看着老实,倒是什么事儿也敢做。那秦小姐看着冰清玉洁,这样的事儿也敢做,难道要逼着自己承认他们木已成舟?从前人家都说秦小姐在北边为人轻浮不检点,会招些不三不四的人家去,她一点不信的,今番竟然勾引自己的儿子……
她心里窝着股子怒火,一句话也说不出。
景枫吓了一跳忙抱着母亲给她顺气,“娘,娘,别当真,二弟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几个人见母亲被气得差点昏过去,忙抢过来端茶的端茶,拍背的拍背。
唐文清从外面进来,听说景椿做了那样的事情顿时脸一沉,脱下鞋子来就去抽他的屁股。
唐妙和杏儿忙拦住父亲,让二哥赶紧出去。
见景椿不想走,曹婧忙悄悄地道:“二叔,这事儿不能硬来,让大家一起想办法。”
景椿突然流了泪,大声道:“娘,我知道您为我好,可我不怕。”
高氏火了,尖声道:“你不怕我怕,你是我儿子,我不能让我儿子被人害死。”
唐妙让二姐抱着父亲,蹭得跑过去抱住二哥的胳膊,“二哥,二哥我跟你说,你跟我来。”她使尽了力气也拖不动二哥,只得抱着他的腰往外拖。
景椿没想到母亲这般绝然,心下伤心绝望,扭头看唐妙急得一头大汗,朝她笑了笑,道:“好,若不能娶她,我也不能对不起她,那我一生都不娶就是了。”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唐妙忙追上去。
他一直往外走,步若流星,唐妙追不上只得喊他,夜里看不清,她被土坑绊倒擦破了手掌疼得龇牙咧嘴,见二哥没理她,她使出小时候的那一招哭了两声。
景椿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该怎么办怎么办,他向泠月保证一定娶她,他情难自禁下接受了她,若不能娶她,也绝对不娶别人。
身体肤受之父母,他没权利做什么,可他不想娶别人就是不想娶。
脑子里想法纷杂,突然听到小妹的哭声,他懊悔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忙回头跑过去将唐妙抱起来,关切道:“摔倒哪里了?要不要紧?”
唐妙不过是假装哭,见他被引回来笑道:“二哥,你会跟二姑一样跟秦小姐私奔吗?”
景椿苦笑,“你放心,我不会。”若是他走了,家里的名声也让他毁了。
唐妙又问:“那娘一定不让你娶秦小姐呢?”
景椿咬了牙,“那我就一辈子不娶。”
唐妙叹了口气,这样二哥和秦小姐两人一定郁郁寡欢,想起那事儿她笑起来,打趣道:“二哥,你们真的……嗯?那个,生米煮成熟饭了?”
景椿没想到唐妙这般打趣他,黑夜里脸颊烫得要把自己都化掉,却用力点了点头。当时秦小姐留他吃饭,说为他壮行,让他回家跟母亲商量,请他喝酒。他也没想到她会那样义无反顾,竟然……他忍了很久甚至想夺门而逃,却逃不出她深情伤感的声音,最终融化在她的柔情里。
他不能负她,永远不能。
唐妙扶着二哥站起来,脚踝扭了很疼,撒娇道:“二哥,你背我,我想办法帮你解决好不好?”
景椿一喜,将娇小的小妹抱起来,“小妹有办法?”
唐妙嘻嘻一笑,“当然,你等着。明儿你去告诉秦小姐,我们肯定帮你解决这事情。”
景椿回家跟父母磕头认错,李氏和老四几个听了消息也来询问,他们都不信老实的景椿会做那样的事儿,都当他编出来哄骗威胁父母的。
唐妙让二哥不要跟父母争辩,大家聊了一会便各自去休息。
……小年风俗……
第二日二十三小年,揭开了年前忙活的序幕,女人开始忙着做大饽饽,因为要吃到来年上元节不另做,所以蒸四五锅。虽然三姑家说帮忙做,但高氏想一则人家生意也忙,二则找他们帮忙的人也多,景枫成亲已经麻烦过人家,三则过年本来就忙这些活,自己不做买了吃怎么都不像过日子的人家,又不是农忙顾不上。所以这次她领着两个女儿一个媳妇自己做。
昨天夜里泡了引子,一大早便生了面引子放在炕头上开着,吃完早饭也开得差不多,高氏开始和面。过年的大饽饽向来讲究,面要硬得掉渣,用力反复地揉,等揉得光滑洁白,没有一点瑕疵的时候才由高氏亲自按一个大红枣进去然后揉一揉,双手灵巧地搓弄,做成一个个的饽饽放在炕头热乎地儿铺着的干净纱布上,然后盖上干净的包袱再盖干净的新棉被让它们自己开。
男人们除了打扫牛棚猪圈鸡栏,还要去地里往家拉干净的土摊在外面晒干,留着过年垫栏,那时候是不能再动铁锨牛车等的。
等他们忙活完了高氏几个还没做完饽饽,唐文清热了卷子和地瓜,又切了咸菜、咸鸭蛋,中午大家凑活吃了。景椿说出去看看,高氏寻思他一个大人不会怎么着,也没管。唐文清去找玉米秸把鸡栏修一下,家里还有六只母鸡下蛋,两只公鸡留着过两天宰了打鸡冻儿做过年的菜肴。
饭后景枫洗了手,让唐妙帮他挽了袖子帮她们揉面,顺便劝劝高氏给她灌输一下王媒婆他们那些人合的八字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因为这事情牵扯到二叔未来的命运,曹婧自然不好多嘴,所以只在一边听着。等景枫需要她附和的时候便笑着说是,又说自己大舅家表姐当年第一次合八字也说不合,可后来又找高僧合过,是可以成亲的,有些算命先生本领不够,会出错的。
高氏只是不松口,这个二儿子小的时候由大哥领着去念书,大了便在家干活,这一辈子就算不能给他最好的,那也不能太差,尤其还会克他的女人,再好也不行。到时候景枫不在家,她还指着景椿在家里撑起整个家来呢。
景枫给唐妙使了个眼色,唐妙看了一眼杏儿,想了想对娘道:“娘,柳无暇不但精通医术农书,对于这些相术算命之学也有研究呢。”
高氏看了她一眼,“你们甭蒙我,不好使。柳先生学的是正统四书五经,学那些东西干嘛?”
唐妙笑道:“娘,你问大哥,大哥从不撒谎,四书五经是啥?里面是有易经的,易经是啥?就是八卦,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要不信到时候让柳无暇给你卜一卦。而且周诺还认识一个京城来云游的高僧,多少皇亲贵胄想请他给算一卦都排不上号呢。”
她笃定娘就信这两个人,周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柳无暇博览群书,聪慧绝伦,两人一合作肯定能将娘忽悠得深信不疑,到时候二哥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听她说周诺认识的,高氏有点动心,可王媒婆请好几个神婆子和算命先生合过的,按说不会有错。
曹婧道:“娘,依我看这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晚上我就写信给我大舅,问问他们表姐姐夫是怎么回事。听我大舅说如今他们夫妻如今感情好着呢。”
高氏虽然嘴上说别麻烦,可心里还是松动了。
做好了之后便等饽饽面开,待闻到淡淡的酸气用手掂量一下觉得轻了便开始装锅蒸饽饽。三口锅一起蒸,将唐妙之前新捡的麦草用铁梳子梳得光滑干净,上面擦了棉籽油,然后烧开了水热气蒸腾的时候装锅。
一年里舍不得烧的花柴、木头、棒子骨头这个时候就可以拿出来随便烧,柴火硬火旺适合蒸馒头,到时候出来的馒头开得均匀,那洁白的面皮像打磨的那般光滑平整,一掰开便有一股清香的热气蒸腾,熏人欲醉。
傍晚时候唐文清开始叠黄草纸千布袋、五谷袋,又让唐妙给画了匹小马放在豆饼缸里,然后他在东间灶台墙上贴了灶王像,又供上糖果、五色点心,清水、豆子、谷草,然后将纸马和钱袋等一起点火烧着,一边烧一边念叨:“腊月二十三,今天过小年,灶王爷您上西天,少说闲话多美言,五谷杂粮您多捎点,三十再请来过年。”
从这一刻起,家里就开始了许多禁忌,不许说粗俗的话,更不许说坏了、完了、死了之类的话。
吃饭的时候唐妙又不见了二哥,想了想知道他去了北边,便往后走接他,在村后的河边见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夕阳已经没下去,星子闪烁,北极星灿然长明,映着他脸上的水光份外清晰。
唐妙悄悄地上前,柔声道:“二哥,你干嘛呢?”她直觉的生了什么事情。
景椿木然地看向她,似乎毫无意识自己流泪一样,笑了笑,“没啥,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