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境之中,白雪飘拂。
水镜如雷电裂云,倏尔破碎。
几乎是出于本能,白藏在刹那间倒退百丈。
与此同时,水镜之侧,那团碎纸仙人似得到了旨意,开始旋转起来,很快,每一片纸的边缘都燃起了火焰,整个仙人碎片几乎在一瞬间焚烧殆尽。
但这并非是兔死狗烹,而是涅火。
碎纸轰得燃尽,一个灰白色的半透明灵态从中飘出,灵态生命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倏然不见踪影。
白藏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危险后,才解除了进攻的形态,飞舞的与裙很快静止。
到底生了什么……
白藏看着水镜破碎的位置,心神未定。
哪怕已跌落神座,她终究是曾经的神国之主,这个世上鲜有能令她畏惧的东西,而能令得她这般惊恐的,只能是另一位尚在神位的恐怖存在。
朱雀!
白藏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方才水镜中,她看到赵襄儿的身后,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地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极美的影,如丽藻华绫的舞女,亦似雍容典雅的王妃。
但她悄无声息出现的模样,又似真正的鬼魅。
朱雀……
三千世界是赵襄儿的世界,朱雀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的?若她方才不言,那赵襄儿岂不是已经……
对……赵襄儿现在如何了?
白藏心念急转。
她伸出手,再度在身前画圆,但她画的所有圆,线条都会不自觉地扭曲,无法形成水镜,勾连三千世界。
这是空间法则的影响!
三千世界已经出事了么……
……
三千世界里,赵襄儿的宫阁中,‘可以了’三字响起之际,赵襄儿后颈森寒,身躯如被电流风暴扫过,麻痹了每一节骨头。
但这也无需思考,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时,赵襄儿的身体本能便给出了反应。
伞剑没有时间出鞘,赵襄儿腰肢瞬拧,凰裙喷吐烈火,红伞回身刺去,然后哗然张开,于此同时,赵襄儿旋身拔剑,伞剑呛然出鞘,闪出一抹极细的芒,切开烈焰,向身后的黑暗斩去。
那是举世无双的凤火。
仅仅一瞬间,清寒的宫阁内充斥了高温,每一点空气都像是一触即燃的灰,而伞剑的寒锋横扫,又带着冰冷彻骨的芒。
刹那间,宫阁的地砖化作齑粉,精致的妆台牙床碎裂殆尽,整座宫阁都在赵襄儿出剑的一刹那毁灭,这眨眼间引起的爆炸声响彻了整个三千世界!
赵襄儿是三千世界的主人,按理而言,她这杀意决绝的倾力一剑,应无人可挡。
朱雀确实未能挡住。
剑穿过了她的手背,刺入了她的胸膛,从背后透出,那身泛着古旧红色的庄重红裙显得显眼。
烈焰点亮了她们的面颊。
这是赵襄儿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朱雀面颊的线条极为柔和,她的眸与唇皆是最为标准的古典美人之意,那一身以红色为主的裙亦极为合身,包裹着她倾国倾城的身段,她仿佛古书中记载的妃子,万军兵临城下时,她于城楼一舞,便可倾倒众生。
火焰环绕着她们,分不清是凤火还是朱雀之火。
朱雀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被剑洞穿,面容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反而带着莫名的温柔之色。
赵襄儿抿紧了唇,绝美的面容冷漠如霜,漆黑的长乱舞,似火焰中挣扎的鸦群。
“襄儿,多年未见,你果然没有让娘亲失望呀。”
朱雀看着透过她身躯的伞,微笑着说。
赵襄儿的脑海里,亦闪过了过去的场景,那时的她住在乾明殿的偏殿里,夜里时常会偷偷跑到正殿去找娘亲,但乾明殿的所有木窗日日夜夜关着,她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那时的她年幼懵懂,将娘亲视为最崇拜的对象,而她很少见她,哪怕见过,也是见后即忘,记忆中唯一的画面,亦只是她穿着华贵繁复的红裙,立在珠帘之后,轻轻地回看自己,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曾是她无数次回想的一幕。
直至后来朱雀幻境,九羽图穷匕见,她才猛然惊觉,这个所谓的娘亲,竟是数千年前杀死她的仇敌。
那一刻她无法接受,但刀刃已然及颈,她唯有拔剑而战。
此时也是如此!
赵襄儿没有回复她的话语,她拧转伞柄,倾力压上,三千世界的所有法则也在此刻朝着朱雀宣泄过去。
哗!
伞剑的利芒切开了她的身躯,鲜血飞溅。
法则加身之下,烈火烤炙,朱雀亦像是一件烧裂的瓷器,浑身上下皆是裂纹,唯有那微笑依旧温柔。
“襄儿,娘亲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哪怕心中有怨,有何必如此呢?”朱雀笑了笑,道:“不过也对,小姑娘总有叛逆的时候,这些年娘亲没能陪在你身边,确实疏于对你的管教了。”
赵襄儿听着朱雀温和而居高临下的话语,再也压不下心中的怒意,她薄唇如火,眼眸如火,整个身影都似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焰。
“住口!”
赵襄儿怒吼着,身形一跃,瞬息腾空,挥剑斩落。
朱雀仰起头,不躲不闪,任由少女拔剑斩下。
剑没入了朱雀的肩膀,将她的身躯沿着肩膀直接撕裂。
烈火中,朱雀的身影破碎。
但她没有死去,相反,又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从燃烧的火焰中凑出,对着赵襄儿露出平静的笑。
赵襄儿持剑立在火焰里,仰起略显苍白的脸,盯着朱雀,再次带剑冲刺,瞬间掠过朱雀。
鲜血飞溅。
朱雀看着胸口瞬间出现的窟窿,其间的心脏四分五裂。
她无奈地笑了笑,身影消散,接着,再度从火焰中完好地走出。
她明明是朱雀,可涅火重生却好似儿戏一样。
三千世界里,火光交错,赵襄儿的凌厉起舞,白刃接天,剑气宛若肆虐的刑刀,将幻美的三千世界斩成了恶鬼手舞足蹈的炼狱国度。
朱雀却也像是杀不死的幽灵,红裙飘飘,与鬼共舞。
焚天的烈焰里,雪鸢与师雨皆惊动而来。
她们起初以为是强敌入侵亦或殿下练功走火入魔什么的,可当她们看到火光中那道华贵之影时,却也都震住了。
“娘亲……”
雪鸢的眼眸里,冰雪之色刹那消散,她身子软,几欲跪拜。
师雨亦呆呆地立在原地。
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朱雀,娘亲是那样的完美……
唯有赵襄儿‘大逆不道’,还在与那道身影交战着,凤凰与朱雀的火焰交缠着冲天
,两道截然不同的唳声响彻世界。
朱雀遥遥地看了她们一眼。
“她们是我的一片羽毛所化,到底也算骨肉。”朱雀收回了视线,说:“但我最疼爱的,也最给予厚望的女儿还是你呀,襄儿……你杀不死我的。”
赵襄儿停下了出剑,冷静了些,随着她的冷静,无数疑云同时从脑海中翻腾起来。
如今齐天的权柄尚在,别说是三千世界了,哪怕她亲自去西国,恐怕也如入无人之境,为何在自己的三千世界里,却依旧奈何朱雀不得?
最重要的是,朱雀神国为何会在现在毫无征兆地开启?
蹄山神国的猝然开启昭示着星辰的错位,但就算错位,朱雀年也要等到三月才是……
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赵襄儿回过头,注视着朱雀,话语冷漠:“你究竟想做什么?”
朱雀看着她,眼眸中亦有怜惜之色:“你觉得娘亲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呢?”
赵襄儿对于她不停变幻的态度并没有表示。
她绝不会因为朱雀温柔地自称几声娘亲而有亲切感,在火焰点燃三千世界的一刻,她们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见赵襄儿不语,朱雀嫣然而笑,道:“你果然变了许多,不再是当初漫山遍野乱跑乱窜的野丫头了。唉,女儿大了果然不中留呀。”
赵襄儿冷冷道:“你是来杀我的。”
朱雀毫不避讳地点头,“这不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么?”
她说着,不由露出了些可惜的神色:“是我安排不当……当初九羽的现身还是太急,若是此时此刻,你必死无疑了。”
赵襄儿淡淡地问:“你是想要三千世界?”
朱雀轻柔地笑着,道:“襄儿愿意拱手让与娘亲么?”
“做梦。”赵襄儿黑白分明的眸中尽是杀意。
“果然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呀。”朱雀笑着说。
朱雀在火焰中缓行,裙角被焰燎着,她却浑然不觉。
赵襄儿握紧了剑,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不是人。”赵襄儿笃定道。
朱雀没有怒,相反,她笑意更盛:“你终于现了呀?”
赵襄儿不语。
朱雀道:“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无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
三千世界充斥着大火。
“襄儿,想必你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了吧?”朱雀双手端于身前,举止典雅,“你的今生是我与姮娥一手造就的,我与姮娥的目的本质上是一样的,皆是为了你体内的三千世界之力,因为那是最高阶的空间权柄。”
赵襄儿与她在火光中穿行,静静地听着,甚至没有点头。
她们一同向着世界的高处走去。
“与我不同的是,姮娥希望你平安地长大,自然而然地觉醒力量,然后与她合作,而我则想将这份力量握在自己手中,直接取而代之,所以我以自己的影子创造出了九羽,让她陪在你的身边,伺机而动。”
朱雀毫不避讳地将她这些年的计划和盘托出。
赵襄儿无言。
这些事她早已知晓,自然不会觉得吃惊。
朱雀继续道:“于是我在设下了许多局,诸如皇城的老狐、临河城的白骨夫人,还有雪鸢与师雨两个女儿,这些算是明局,我亦在赵国铺了许多的小事,让你感受到命运的无处不在,让你明白,你一生都跳不出我为你安排的命运里。哪怕你逃过了那些,为你量身打造的朱雀幻境,亦在这里等你。”
赵襄儿轻轻嗯了一声,她虽然有着骨子里的骄傲,可她也明白,若非不可观在背后救她,她恐怕已经死在十六岁那年了。
朱雀看着少女绝美的侧颜,片刻后笑道:“可我从未指望能真正杀死你,毕竟……我为襄儿挑了一个绝好的夫家呀。”
“我是神主,十三年才能现世一次,而不可观久居于世上,哪怕我布局再精巧,只要姮娥不惜代价保你,我也是决计杀不掉的。”
朱雀望着天空中月亮的方向。
赵襄儿看着她,问:“那你费尽心思要杀我,坏我道心,还有何意义?”
朱雀微笑着看她,道:“这个理由说来有些丢人,你……想听么?”
赵襄儿淡淡道:“说与不说随你。”
“真是叛逆的小姑娘呀。”朱雀古艳的面容写着慈爱,“很多年前,我击败了你,只是未来得及占据你的古国,便被羿张弓搭箭,逼回了人间,那时,姮娥与我连战过数场,皆以我的惨败告终,若非与你一战中我领悟了涅槃之道,那我可能也要如天藏冥君他们一样,直接陨落在太初神战里了。”
朱雀面容平静,话语亦是平静:“之后我登上了神座,成为了无上的国主,那时我想找姮娥寻仇,却已找不到她的踪影,我无比地遗憾……正当我以为我此生都要带着这种遗憾长生不老时,她却出现了,毫无征兆地出现,一如方才,我出现在你的身后。”
那是姮娥从月囚归来,自名为叶婵宫。
“结果,我又败了。”朱雀不复平静,长叹。
当时姮娥出现在她的神国里,她以举国之力杀她,可姮娥却纹丝不伤……那时的她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面前,以指抵着她的脖颈,邀她定下了诛杀鹓扶的计划。
后来,朱雀才明白,原来姮娥是将自己本应受到的伤害转嫁到了月亮上。
赵襄儿听着她的语气,明白了些,“前一世,我与常曦并不和睦,你设局杀我,然后让师尊亲手救她曾经的情敌,以此享受一些报复的快感么?”
朱雀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很无聊,对么?”
赵襄儿颔,她亦有些无法接受,自己跌宕的人生,竟只是别人争风吃醋似的筹码。
朱雀露出了哀伤的神色,“可是襄儿呀,你要知道,人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时,总是无能为力的,除了这小小的抗争,我还能做什么呢?”
赵襄儿的薄唇抿成一线,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剑柄,不动不颤。
“好了,别一副失望透顶的神色,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原因罢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让你在层层重压下,一点点将三千世界的力量觉醒出来。要不然,你还是会像羲和那世那样,安逸地活上数千载,哪怕帝俊把奴纹都用上都没用。”朱雀说道:“没有真正生死存亡的危险,你又如何能成为现在的你呢?”
奴纹……
赵襄儿漆黑的瞳微缩。
奴纹一法本就源于宁长久,他合欢宗老祖的身份也多多少少与之相关,当初他研究这等术法,竟是为了……
大敌在侧,赵襄儿的心跳还是免不住快了一些,她完全无法想象那般场景。
“那么现在……”赵襄儿睫羽颤动,轻声说:“你满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