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党校是岭西政治环境中很特殊的一个环节,参加学习的学员都是相当级别的官员,对于他们来说,党校既是学习充电的场所,也是社交场所。
从一个班出来,就算是“一起同过窗”。在一起读书时间越长,“同窗”情结越重。毕业以后,大家在全省各地为官,多几个“同窗”,最次可以互通消息互相办事,若是运气好,“同窗”里有人达了,说不定对仕途还有好处。总而言之,在党校搞搞交际,害处不多,好处不少。侯卫东不能免俗,拿到班级名单后,也是反反复复地研究了每个学员的情况,细细地进行评判。
到了上课时间,全部学员的目光都聚焦在教室门。
侯卫东将新任省委组织部的资料在脑中过了一遍:侯国栋,生于广东韶关,现年四十九岁,从公社干部一路升迁到省级官员。
课堂的小声谈论突然停了下来,党校刘校长陪着一位中年人走了进来。中年人约有一米七五,身材壮实得像个石匠,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表情文雅又像个教授。坐在台上,一语不,就是个领导。
党校领导作了简要言,然后提高声音,道:“下面,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侯部长作动员报告。”
侯国栋目光缓缓巡视一圈,用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省委党校2003年春季地厅班开学典礼,这是贯彻落实《岭西省干部教育条例》,开展的一次地厅级干部专题学习班,体现了省委对党校干部教育培训工作的高度重视,以及省委对同志们的希望。”
在场学员都是第一次听到侯国栋讲话,平心而论,侯国栋的讲话就是一位省委组织部长的例行讲话,朴实、平稳,没有惊人之语,没有故作姿态。讲完之后,大家也就将侯国栋的讲话内容忘记,只是认识了这位平实的部长。
侯卫东对新任省委组织部长的印象还不错。在读大学时,学生们喜欢听惊人之语,每次遇到教授表叛逆讲话,总是特别对青年们的胃口,赢得了阵阵掌声与喝彩。如今当了副厅级领导,阅历告诉他,故作惊人语者十有八九不靠谱,真正能成事者往往平实且真实。
下午,课程为“两个务必”的意义研讨。
课程结束以后,大家陆续走出教室。铁州市委副书记老李与侯卫东并排而行,他是全班年龄最长者,资格老,说话就随意,道:“刚才侯部长进门,我产生了错觉,觉得就是侯市长的大哥进门,你们两人颇为神似。”
侯卫东笑了起来,道:“岭西侯氏族人本来就多,据说有三十来万人。而且,侯部长是广东人,更和我们这个‘侯’八竿子打不着,此‘侯’非彼‘侯’。”
老李刚才的话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在意,道:“老弟,去撮一顿?”此时铁州市交通局和建委两位一把手已经专程赶到岭西,这两位一把手和老李都是1983年同一批的招聘干部,他们三人是那一大批招聘干部中职位最显赫的,遇到一起总要干酒仗。
侯卫东不想掺和到铁州的酒宴,正在想拒绝的借口,瞧见了站在路边的杜兵,便道:“李书记,改天我请你,今天有安排。”
老李分管党群工作,与省委组织部不少同志都认识。他也瞧见了杜兵,主动上前几步,与杜兵握手,使劲地摇:“杜主任,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有空接见我们这些基层干部。”
杜兵笑道:“今天开班,我过来为领导服务。”
老李双手握着杜兵的手,仍然不放开,热情地道:“杜主任,你给个准话,什么时候到铁州来,我们最近搞了用人制度的创新,希望上级组织部门来指点。”
聊了几句,老李这才松开杜兵的手,介绍道:“杜主任,这位是沙州副市长侯卫东。”
杜兵曾经是侯卫东的秘书,关系自然非同寻常,两人默契地握手,正正规规地打招呼。
杜兵道:“我在组织部工作前,在沙州市政府工作,在侯市长手下工作。”他说得很含糊,在一般理解下,沙州的干部,大多数都可以说是侯市长手下。如此说法,将自己与侯卫东的真实关系隐瞒起来,又没有一点撒谎。
老李哈哈笑了几声,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今天我做东,小饮一杯?”
杜兵看了侯卫东一眼,道:“李书记,改天到铁州打扰,今天还有事情。”
侯卫东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侯卫东走了以后,老李表情更加正式:“杜主任,晚上没有外人,小聚一会儿?”
“李书记,改天吧,今天确实有了安排。”杜兵将口气缓了缓,又道,“铁州组工接连了几篇信息,部领导相当重视,我们已经有过来学习的计划。”
老李再次爽朗地哈哈笑道:“我记得这句话,你一定得来。”
等到李副书记走远,杜兵马上给侯卫东打了电话。随后他走到停车场,将一辆奥迪车开到了楼下,安心地等着侯卫东。
过了一会儿,侯卫东下楼,刚走出门洞,一辆雅阁小汽车开了过来。车刚停稳,任林渡就打开车门,道:“侯市长,侯市长。”他此时已经承认了在现实中无法追赶侯卫东的脚步,并顺从了这个现实,“侯市长”完全是脱口而出,亲切自然。
“林渡。”侯卫东见到任林渡开车过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任林渡快乐地笑道:“侯市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晚上,沙州印象,老同学请你吃饭。”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稍随意了些,可是话出口就收不回来。
人已来到门前,侯卫东便不再推托,爽快地道:“杜兵也在,我坐他的车,一起朝外走。”任林渡飞快地钻进了小车,小车呼地掉了一个头。
侯卫东看到任林渡,不由得想起了广州办事处的廖沙,两人从性格到开车的方式都挺像,心道:“用人的学问很简单,一句话就是用人所长。此话说起来很简单,用起来很难。像任林渡这种性格,最好不要放在组织部或是办公室,放到经济部门或是文化部门,应该很有前途。”
上了车,杜兵眼睛瞧着方向盘,抓紧时间说道:“侯市长,听到消息,沙州市委要增加一个常委,马市长极有可能要进常委。”
“马市长?”
“嗯。”杜兵赶到省委党校,一来看望老领导,二来就是为了传达这个信息。按照现在体制,沙州市委常委会才是沙州市核心决策层,进不进常委,对于年轻干部的成长很重要。
在侯卫东心目中,常委位子最有力的竞争者是姬程,没有料到,马有财会突然进入竞争场。而且从省委组织部出消息,说明马有财占据了比较有利的位置,这也代表了沙州市委主要领导人的意向。
“听说,姬市长也经常朝我们这里跑。”
“他到你们这里找谁?”
“我们于部长以前是省政府研究室的头。”
“明白了。”
嘴巴紧,是组织部对组工干部的要求。杜兵在省委组织部表现得格外稳重,应该说的时候能滔滔不绝,不应该说的时候嘴巴就是一把生锈的大锁。但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薄弱点,他的薄弱点就是侯卫东。他如今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位置重要,前途光明,而今天的光荣前程都离不开侯卫东。因此,他在事关侯卫东的问题上,愿意违反原则打点擦边球。打擦边球时得很小心,既不能让自己出事,又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给老领导。
两人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没有多说此话题。
到了任林渡推荐的餐厅,任林渡先下车,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前。奥迪车停下来以后,他热情地迎了上来,与侯卫东握了手,又与杜兵握了手,道:“我刚回沙州,听说卫东市长到省委党校学习,马上要了车就过来,晚上我安排了这家特色馆子。”
这两年,任林渡经常反思自己为什么失败,其中重要一条就是“自己不肯屈膝,有着知识分子的臭骨头”。痛定思痛,他下定决心将膝盖弯下去,丢掉身上的骨头,做一个现实的官场人。要转变,第一个需要面对的就是副市长侯卫东。能把侯卫东应付好了,他相信能面对所有的市领导。而且,侯卫东手段了得,前途无量,搭上他的战船,前途无量。
侯卫东在党校原本想清静地吃个饭,此时杜兵来了,任林渡也来了,晚上自然不会清静,好在杜兵和任林渡都是熟人,又是同龄人,这一顿饭比起纯粹的应酬要舒服得多。
进了预订的包房,任林渡殷勤地问:“侯市长,喝点什么酒?”
“白酒醉人,啤酒涨肚子,喝点红酒,红酒是碱性酒,有利于身体健康。”
“红酒牌子杂,我去柜台看一看。”杜兵在给侯卫东当秘书时,经常跑到柜台前看酒,此时面对着老领导,他决定还是去看酒。
任林渡不等杜兵站起来,道:“杜主任,就不劳你的大驾,我车尾箱里面还有一件从法国原装进口的葡萄酒,不是在国内灌装的,绝对正宗。”他急匆匆地下了楼,到车尾箱去取葡萄酒。侯卫东多次听到这种说法,暗自笑道:“廖沙这句话成了喝红酒的口头禅了。”
侯卫东和杜兵正在随意聊天,一位妙龄女子推门进来,问道:“请问任主任在吗?”
“有事出去了。”
那女子打量了屋里两人,还是走了进来,道:“你是任主任的同事吧,我也是沙州人,在岭西振兴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我叫杨安,杨柏是我哥,你认识吗?”在她的心目中,杨柏是沙州绢纺厂的总工,在沙州工作的人都应该认识。
侯卫东这才认真打量来人,道:“杨柏是你哥啊,我认识,你们两兄妹不太像。”
杨安为人挺机灵,性格亦外向,道:“任主任为人很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了驻京办主任,最关键是为人好,最肯帮忙。”
侯卫东笑道:“你讲得没错,任林渡就是热心人。”
杜兵看了侯卫东神情,他就没有介绍侯卫东的身份,听着杨安在一旁瞎聊天。
任林渡提着红酒走进了房间,他看到杨安,显得颇为惊讶,问道:“你也在这里吃饭?”不等其回答,他把目光转向侯卫东,举着酒道:“这酒是法国原装进口的,侯市长尝一尝,口味非常不错。”
在杨安心目中,一直认为驻京办主任也算是大人物,而且升职空间也大。她与任林渡在一起喝过酒,任林渡都是被人奉承的主角,今天她走入了思维定式,见到侯卫东和杜兵,便习惯性地认为他们是请客方。此时听到这一声称呼,杨安马上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男子就是沙州风云人物——年轻的副市长侯卫东。
“你是侯市长?”得到肯定回答以后,杨安捂着嘴,笑道,“侯市长,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很少回沙州,不过您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侯卫东道:“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这才是正常情况,符合生活逻辑。”
杨安见任林渡正准备开红酒,咯咯笑道:“服务员又偷懒了,让领导亲自开瓶,开瓶费肯定不能付。”她与任林渡的性格相似,很有自来熟的本事,接过红酒瓶子,干净利索地将木塞子取了出来。她与在场的三位男子分别碰酒,这才离去。
虽然不到半个小时,侯卫东记住了这个善于交际的女人。当杨安离开时,他暗道:“杨安在振兴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这种搞技术的人大多内秀,她倒是个例外。”
这一顿饭人数少,吃得比较愉快。任林渡喝了几杯酒后,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欢乐时光,最后喝了一大杯红酒,他出邀请:“卫东,晚上去唱歌,放松放松?”
杜兵有些惊奇地抬起头,任林渡在喝酒前一直称呼“侯市长”,几杯红酒下肚,他开始称呼“卫东”,称呼的转换略显怪异,至少不太稳重。
侯卫东道:“林渡,不必,我回学校,读点书,喝点茶,这才是真正的放松。”
喝了酒,听到任林渡亲热的称呼,侯卫东仿佛回到以前在益杨青干班的日子,当年大家都在乡镇,聚在一起谈理想谈人生,无拘无束。十年时间过去,人的身份地位变化了,不管如何制造气氛,都不能真正找回原来的情绪。特别是在场三人都在体制内,原先的无拘无束只能是个理想。
任林渡坚持将侯卫东送回省委党校,然后才和杜兵一起离开。他抓着杜兵的胳膊不放手,道:“你是省级大机关的领导,平时难得请到你,卫东走了,你无论如何也得赏光。”
杜兵婉拒道:“明天还有一个稿子,我得回去抠脑壳。真羡慕任兄,有自己的一片独立小天地。”
两人离开党校宿舍时,杜兵回头看了一眼宿舍,窗前有隐约灯光,这是台灯的光线。
在党校寝室里,侯卫东将台灯打开,再将电脑打开,音响里传来《离家五百里》的歌声。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沙上,台灯的光线射在透明玻璃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绿色茶叶在杯子里慢慢舒展,四周安静,耳中仿佛传来茶叶展开的声音。
“马有财和姬程都为了进常委做工作,我应该怎么办?”
这对于侯卫东是一个严肃的命题,他如今三十三岁,在整个岭西省各级政府里,这个年龄非常年轻。可是年轻只是暂时的,一届政府五年,一位不是常委的副市长很难直接成为正职。如果这一届政府任期结束他还是副市长,就已经年满三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副厅仍然算是年轻,可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的年龄优势必然会缓慢而不可逆转地丧失。官场中人和女人一样,都有深刻的年龄焦虑,年龄大了,官员就得下课,女人就叫人老珠黄。
理想的状态是在五年任职中,能够进入市委常委行列,最理想状态是成为市委副书记,或者调至省级核心机关任职,那么在五年结束后,他才可能在三十七岁成为正厅级领导。
角度不一样,希望值就不一样。希望值决定着人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侯卫东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任凭烟雾袅袅升起,然后藏于烟雾和灯光之中,他的思绪在黑暗中盘旋,寻找着有可能使职业生涯加速前行的途径。
在沙州,要想有所进步,市委书记是跨不过的坎,侯卫东绝对不是朱民生的嫡系,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朱民生很厌恶侯卫东。
这是最让侯卫东感觉棘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