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都收治的第一位非典型肺炎患者痊愈。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确认,冠状病毒的一个变种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原体。
4月16日下午,岭西省终于迎来了第一例非典型肺炎的确诊病例。
病人是在4月15日开始烧,进入了岭西省第一人民医院,被列为疑似病例。随后得到了确诊。
侯卫东接到省防非办的通知以后,一路疾行来到宁玥办公室,当面报告以后,他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准备前往岭西。
到电梯门口,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的电话打了过来。侯卫东急匆匆地道:“今天确实没有时间,岭西确诊了一例‘非典’,我要到岭西开会。”
洪昂吓了一跳,道:“岭西成疫区了?”
侯卫东道:“只有一例,倒还算不上,疫区得有病率、传染率以及死亡率。”
洪昂说了一句粗话:“我操,岭西终究没有幸免,防非的弦肯定要被拧紧。警察是万金油,肯定又要被派到急难险重的位置,后天开一个全市政法系统中层以上干部会,到时卫东过来讲一讲。”
侯卫东道:“政法干警是防非的中坚力量,我尽量争取参会,向干警们普及一下‘非典’知识,一是要他们高度重视,二也要消除恐惧。”在他的防非全盘计划中,政法系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他是自内心想给政法干警们讲“非典”的基本知识。
从沙州到岭西这一路上,侯卫东有一种即将临战的感觉,他不断接到沙州领导电话,不断重复:“确诊一例,其他情况还不清楚。”
小车一路超速,四十分钟来到了省卫生厅。
省防非办的会场上,参会人员皆是各地抗非战线上的主力,他们深知出现一例“非典”意味着什么,人人皆表情严肃。在一般的会场上,各地的同志都要互相打招呼,寒暄几句,此时大家都闭上嘴巴,眼睛盯着领导入场的小门。
副省长吴永忠走进会场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简明扼要谈了确诊情况,道:“现在传达朱建国省长的三点指示,一是岭西市委、市政府要组织所有力量排查所有接触者,进行就地隔离。疑似病例及时送入省第一医院医治。二是全面启动岭西市非典型肺炎防治处理预案。三是切实做好医护人员自我保护,严防感染。”
岭西省各级会议多,经常开会的人都修炼成了会精,他们总结了岭西会议规律:“人多的会、全面工作的会一般没有马上要办的大事,还要印会议材料,记不记笔记无所谓。人数少的会、专项工作会才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会,必须要记笔记,否则无法准确全面传达会议精神。”
侯卫东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滑动着,达到了在沙州学院上专业课时疯狂记笔记的水平,几乎将副省长吴永忠的原话记录了下来。左邻右舍的同志们也都在认真记录,全场除了吴永忠的讲话声以外就是笔尖的沙沙声。
突然,角落里响起了手机铃声,铃声是一阵嗲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内容是:“我的主人,我是×××,请你接听电话。”×××是一位国内非常有名的女星名字,在小范围的场合里,如此手机铃声叫幽默,在严肃的公众场合如此铃声就叫低俗。
吴永忠表情一直很沉稳,听到铃声,突然愤怒起来,怒道:“在座的都是防非战线的领导者、组织者,抗击‘非典’是个系统工程,千头万绪,每一个细节都决定着生死成败。连手机铃声都管不好的干部,我不相信能管好防非工作!”
响起手机者是另一个地区的卫生局长,是一个脸色白净的中年女同志,半老徐娘,倒有几分姿色。被吴永忠副省长批评几句,脸红得如煮熟的大虾。在慌乱中,手忙脚乱就是关闭不了手机铃声。
“我的主人,我是×××,请你接听电话。”妩媚的声音在严肃场合里回响着,一脸紧绷的参会人员终于有人笑出了声。
吴永忠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咬着牙,将满肚子的火气压住。
省政府办公室参加服务的一位处长反应快,他几步走到女同志身边,劈手夺过手机,朝场外走去。“我是×××”的嗲声一路响起,渐渐消失在门外。
满场紧张的气氛,却被嗲声的手机铃声或多或少地消解了一部分。吴永忠传达完了朱建国的指示和自己的要求,便将具体事情交给了省卫生厅厅长。卫生厅厅长讲了半个小时左右,省纪委高祥林书记悄无声息出现在会场。
高祥林号称白包公,在岭西专打老虎,因此威名赫赫。他中途到场,原本就安静的会场变得压抑起来。
高祥林是最后一个讲话,他平常说话极文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知识丰富,就如儒雅且有历练的大学教授。今天在会场上,往日的笑容无影无踪,他再三强调工作纪律,结束时扔给在场所有人一把短小的匕:“刚才讲了那么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党员干部退缩,绝对除脱!”除脱是成津土语,含义丰富,用在这里就是开除的意思。
散会以后,一片汽车动声。几十辆小车以省政府大院为起点,沿着高速路和高等级公路,奔赴各地。很快,岭西全省各地市都在当天召开了大会,疫情信息和省领导严肃指示以最快速度传达到市、县、镇、村四个层级,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高效率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沙州,夜晚八点,召开了防非办紧急会议。这一次紧急会议的规格很高,沙州四大班子全部参加了此次会议。晚上十点钟,会议即将结束,朱民生冷脸冷面,食指朝天不停地晃动,声色俱厉地道:“省纪委高书记明确表态,‘非典’是试金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谁真正具有先进性,都将在试金石面前原形毕露。我希望在座诸位都不要当狗熊,希望明年在这个会场上能看到大家的身影。”
市委书记说出如此重如此狠的话,让每一位领导干部都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
在会上,重新确定了责任区,沙州三区四县,每个区至少有三名市级领导联系,益杨县由纪委书记济道林、副市长侯卫东和人大副主任赵志武负责。
散会以后,益杨新任的县委书记蔡恒来到侯卫东身边,道:“侯市长,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县委扩大会议,布置全县防非工作,你是益杨老领导,能不能到场加强领导?”
侯卫东除了联系益杨以外,还代管了文教卫这一块,益杨县是沙州市所辖四个县里中专和大学最多、最齐全的,特别是沙州大学的学生在扩招后达到两万人,是他划定的重点区域。
“明天上午我准时参会,济书记和赵主任也联系益杨,你向两位领导报告没有?”
蔡恒道:“济书记明天要召集全市纪委系统的会议,赵主任要到省里去。”
出于对老领导和师长的尊敬,侯卫东主动给济道林打了电话:“济书记,明天益杨召开干部大会,布置防非工作,您能参会加强领导吗?”
济道林道:“明天我要召开纪委工作会,就不到益杨去参会了。在防治‘非典’方面,侯市长是沙州最全面的专家,你去,比我有用。”
与济道林通话以后,侯卫东再给赵志武副主任打电话。
蔡恒暗自赞了一句:“侯卫东这几年确实成熟了,处事周到,老练。”等到侯卫东打完这两个电话,他又上前主动握手,道:“侯市长,那明天见。”
侯卫东松开手以后,开了个玩笑,道:“我们要进入防非状态,少握手,多开窗。”又道:“明天开完会,我准备在益杨停留一天到两天,实地调研防非工作。老是在办公室坐而论道,不了解实际情况,区县的同志会骂我们乱弹琴、瞎指挥。”
蔡恒道:“侯市长从基层一步一步做起,啥事能瞒得过你。”
这句话是真话,也有恭维之意。侯卫东笑着谦虚几句,再给宁玥打电话,说了下基层调研的事。宁玥爽快地道:“两天时间调研,可以。时间太长就不行了,防非办这一摊子事,够得你忙。”
刚与蔡恒分了手,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与公安局老粟一起走了过来。洪昂道:“卫东市长,明天上午政法系统开誓师大会,你能不能参会?”
“政法系统的会不是后天才开?”
“坐不住了,提前到明天开,早开早布置。”
侯卫东为难地看了蔡恒一眼,然后道:“明天益杨要开全县动员大会,我答应了蔡书记。公安这边有洪书记坐镇指挥,比我说话管用。”侯卫东顺口将济道林的话套用在洪昂身上。
洪昂回头对老粟道:“侯市长不能来,那就请许局长来参会,她是专家,给政法干警讲一讲,一是讲点基础‘非典’防护知识,保护干警;二是消除恐惧心理,免得大家害怕。这两点就是刚才侯市长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至于纪律处分是最后的手段,最好不用。”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新月楼,小区门口站着一对情侣,两人凑在一起喃喃低语,女子不时笑两声。无数窗口射出灯光,温馨且宁静。侯卫东稍稍停下脚步,心道:“若是没有‘非典’疫情,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等到这场灾难过去,一定要请公休假,痛痛快快玩几天。”
早上出门时,侯卫东意外地看到了县委书记蔡恒等到了新月楼门口。县委书记在家门口迎接,这个礼遇实在有些违背约定俗成的规则,他连忙走过去,道:“蔡书记,你太客气了。”
蔡恒倒是实话实说:“我家在附近,昨天晚上在市里开了夜会,没有回去。”
正说着,县长高宁的小车也到了门口,高宁见两位领导已经站在新月楼门口,道:“刚才堵了车,来晚了一步。”
县长高宁是从沙州市下派的干部,家住在沙州。在这种关键时刻,县里两个主要领导都不在益杨县城坐镇指挥,这让侯卫东觉得有些不妥。他将隐约的不妥放在心里,道:“事不宜迟,我们三人也不耽误了,马上到益杨。当务之急是全面动员,通报省市会议精神,布置全县抗击‘非典’的工作。这个会后,益杨就要全面动员,卫生、交通、社区都要动员起来,要在益杨的所有交通道口设立检查站,检查、消毒,严防死守,堵住入口,全县才不会出乱子。”
三辆小车上了高速,一路飞奔,超越了不少车辆。路上不少驾驶员看着闪着应急灯的车队,有人骂道:“这些当官的,跑到高速路上来耀武扬威,真是活腻了!”还有一位驾驶员使劲按了按大车喇叭,表示对车队的不满。
在车上,侯卫东抽空给小佳打了电话:“我要到益杨县,你要给父亲讲清楚,‘非典’是恶性传染病,千万要小心,没事别到街道上去。还有,小囡囡就不要去上课了,在家里买些书和碟子。”
小佳的心情也被侯卫东的话语搞得很紧张,道:“你别逞能到一线去。‘非典’死亡率很高,又没有特效药,染上了病可不得了。你要记住,副市长只是你临时的责任,丈夫和爸爸才是你永恒的职业。”
侯卫东在此时根本无法后退,道:“这是职责所在,没有办法退缩。你管好家里的事,我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你是我老公,怎么能不操心。”
“我只是在办公室里指手画脚,又不上一线,你怕个啥。”
这句话倒是实在,小佳心里的担心少了许多。
挂断了电话,侯卫东又给母亲刘光芬打了电话。
刘光芬在电话里埋怨道:“你爸真是个犟驴,他还在火佛煤矿,不愿意回来。”
侯卫东道:“火佛煤矿在山沟里,那里远离人群,说不定更安全,不回来就不回来。公安机关肯定在‘非典’第一线,你让哥嫂聪明点,既不能碰政策红线,也得保护自己,千万别犯傻。我没事,在办公室指手画脚。”
“你别想着出风头,老老实实在办公室里,别去基层检查工作。”
小儿子指挥全市抗“非典”,是在指挥部里活动,危险应该不大。二女儿在做生意,完全可以暂时关门。大儿子是刑警,长期是身不由己在社会上冲来杀去,感染“非典”可能性成倍增加。刘光芬心里急得起了火,道:“我宁愿卫国不要工作,也不愿意他去冒险,辞职以后,到火佛煤矿去,比现在有钱得多。”
侯卫东道:“妈,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事情,他是刑警的头头,什么危险事没有经历过,让大哥在这个时候放弃职业,完全不现实。做事要机灵点,随机应变,问题不大。”
刘光芬爱儿心切,随后又给大儿子侯卫国打电话,她知道让大儿子辞职是不可能的事,便提出请病假的建议。侯卫国听了这个建议,感觉母亲的思维十分怪异,道:“真要做出这种事,我还是侯家人?我在沙州逮了这么多坏蛋,被他们知道我在危险面前当了软蛋,绝对会遭耻笑,一个没有威信的刑警,会面临着更多的危险。妈,你脑袋是不是糊涂了?”
刘光芬有个当警察的丈夫,又有当警察的儿子,对这个行当了解很深,闻言只得作罢。
进入益杨县城以后,侯卫东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给郭兰打个电话。两人如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侯卫东不打电话,郭兰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打电话。有时,他想道:“若是我不主动打电话,我们就算是分手了吗?”想着分手,他就会感到锥心般痛苦,可是,女人的青春短暂,再拖下去,对郭兰不公平。
拨通了郭兰电话,他道:“你们那边的情况紧张吗?”
接电话时,郭兰正站在校园宿舍的窗边,她拿着电话,依着窗,道:“很紧张了,校园里学生有不少戴着口罩。”
她的眼光正好落在一块草坪前,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女的正在细心地整理着男的口罩。当整理好以后,她飞快地吻了吻男青年的额头,然后,她才给自己戴上口罩,两人戴着情侣口罩肩并肩地互相依靠着。
“我刚下益杨收费站,到益杨召开防非工作会,你参会吗?”
“学校是由段校长亲自参会,我留在学校。”
“注意安全,在冰箱多准备一些食物,尽量减少上街的时间和次数。”
郭兰感到了一阵阵温暖,轻声道:“你别太拼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
侯卫东是在车上打电话的,他没有用主语,尽量用中性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