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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去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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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去名字的人

--建安三年,荆州,黄州县--.

黄州县,那是荆州内一个很是不起眼的县城,隶属于江夏郡治下,由江夏郡郡守黄祖治理,西面临近三江口,南面与武昌县隔江相对。

初平年间时,江东霸主孙策曾屡次对江夏用兵,两军交战,使得黄州县百姓惶恐不安,尤其是当江东攻克武昌之后。

然而这几年,江面上却显得有些风平浪静,再者,江夏郡郡守黄祖又在三江口设立了一座兵营,以防备江东,这终于使得当地的百姓稍稍放下了悬在心中的巨石。

但是,谁知道这种平静能够维持多久呢?

“咔嚓、咔嚓……”

在距离黄州县城西面二里左右的山林中,有一个男人正挥舞着手中的斧子砍伐林木。

荆州的初春,与北方不同,盛冬的冰雪已开始消融,气温亦开始回暖,但是当地的百姓,外出时亦裹着棉衣,毕竟此时的天气还是有些寒冷。

然而那个正砍伐林木男子,却将身上的厚棉衣丢在了一旁,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

望着这个男子身上健壮而又充满爆力的强健肌肉,很难想象,他仅仅只是当地的一个山民。

忽然,这位男子停下了手中的砍伐林木的动作,皱眉望了一眼手中的斧子,只见手斧利刃卷口,用这种手斧砍伐林木,也难怪十几下都砍不倒一棵树。

“又忘了……”

男人抚摸着手斧的卷口处微微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色。

忽然间,他好似下了什么决心,朝着四周望了几眼,见四下无人,右手握紧手斧深吸一口气,随即眼神微微一凛。

但听嘶地一声,他手中的手斧一改方才的刀钝,竟轻而易举地将那足足有两尺粗细的山木一斧砍断,动作如行云流水,看不出来有丝毫的吃力。

高达六七丈的山木轰然倒下,只见那男子抬起左手一托,竟稳稳当当地托在手中,随即轻轻一推,将那棵树丢在自己跟前。

“轰!”

即便是减缓了不少倒下的力道,但是余劲依然使得地面为之一震,可想而知,这棵树木岂止是重达数百斤。

“哒哒哒!”

在略微吐了口气后,他开始了分割这棵树的作业。

在这个乱世中,世人失去了许许多多珍贵的东西,有的失去了家中的亲人,有的失去了多年的好友;有人失去了崇高的地位,有人失去了坚贞的爱情;也有人,连名字都失去了……

“哟,小哥儿,来得很早啊!”

不多时,远处走来两个背着斧头的山民,一个是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头,还有一个看似十七八岁的青年,老头与那个男子打着招呼,看得出来,无论是老头,还是那个男人,都是这片山林的常客。

听到声音,男人停下了挥舞手斧的动作,朝着他们点了点头,在瞥了一眼那个正用疑惑目光望着自己的年轻人后,他背起一筐的柴火,朝着山林远处走去。

“爷爷,这家伙是谁?”

“呵呵,”老头抚摸着胡须望着那个男子离开的背影,随即望了一眼地上那些留有大半的木柴,轻声说道,“他乃老夫的恩人……”

“恩人?”

“啊!”老人点点头,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前些年的往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男人来到了这片山林,见自己费力地一下一下砍伐着山木,从第二天起,那个男子每日都早来一步,砍倒一棵山木,将其劈成柴火,待自己来时,留下一半与自己。

“是个好人呐!”老人微笑着说道。

青年愕然地望着老人,好奇问道,“那家伙叫什么?”

“这个老夫还真是……”老人愣了愣,抚摸着胡须喃喃说道,“说起来,这几年,都没见那位小哥儿说过一句话……”

“是个哑巴?”

“不许胡说!”老人皱眉喝道。

“是……”见老者怒,这位年轻人慌忙认错,在顿了顿后,犹豫说道,“爷爷,如今封儿在樊城县舅舅手下当差,舅舅相当器重封儿,是故,爷爷不如跟封儿到樊城县居住,如何?”

“你这小子,老夫说过多少次了,老夫住在此地很好,你看,附近的人对老夫亦是非常照顾……”说着,老者溺爱地抚摸着孙儿的脑袋,欣慰地点头说道,“封儿有出息了,实乃我寇家之福,不过,即便是在你舅舅手底下当差,也莫要松懈,免得为人所看轻……”

“是!封儿明白……爷爷,我来帮你装拾木柴……”

“好好,呵呵呵……”有这么孝顺的孙儿,老者显然是心中十分欣慰,忽然,他见孙儿脸上露出几分惊讶,遂疑惑问道,“怎么了,封儿?”

只见那孙儿皱眉望着那些木柴平滑的切口,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方才那个人离去的方向,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

时至建安三年,困扰了大汉朝数年之久的黄巾之乱,终于在三年前结束了,但是,战乱依旧未曾消除,霸占中原与北方的曹操,割据江东的孙氏一族,坐享和平的荆州刘表,还有汉中的张鲁,西凉的马腾、韩遂,这些诸侯表面上臣服于汉室,但是实际上,大汉的威信已名存实亡。

黄巾之乱虽然结束了,然而战乱却依然未曾消除……

“馨儿,我回来了……”

背着那一筐木柴,男人回到了黄州,走入了城内西北角一间很是不起眼的民居。

“夫君今日回来地有些晚了呢……”

听闻男人的声音,有一位穿着朴素的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迎接,很难想象,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竟然有那般的绝美容颜。

“只是怪这柄破斧子……”

男人赌气地将手中的斧头随手丢在一旁,将背上的木柴卸下在院中。

女人噗嗤一笑,温柔地埋怨说道,“夫君真是……妾身昨日明明已经提醒过夫君,可夫君却说,明日再磨也来得及……”

“话是这么说……”男人尴尬地笑了笑,笑得很是明朗,令那位美丽的妇人不禁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妾身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夫君是先用饭,还是……”

“先把这堆柴火砍了吧,外面风大,你到屋内等我……”

说着,男人再一次去拾回了手斧,毕竟他带来的,那只是粗粗劈了几斧子的木块,哪里能当做柴火使用。

“嗯!”女子乖巧地点点头,却未曾走回屋内,而是站在屋门处默默地望着自家夫君,望着举起手中的斧头,一下一下剁着木块。

细心的她注意到,手中的斧头每剁下一次,自家夫君的身体便不由颤抖一下,仿佛他剁的并不是木块,而是……

人头……

想到这里,女人的心顿时紧缩了一下,忍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自家夫君。

“馨儿?”

“够了……这些已足够用好些日子了,夫君不必再……”

“馨儿……”

女人,叫做唐馨儿,当年堂堂东宫太子妃,但是,为了心爱的男人,她抛弃了自己的地位,心甘情愿地下嫁给……唔,下嫁给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

啊,她的丈夫,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

而在此之前,她的丈夫,有一个足以令天下群雄震惊且为之胆颤的名字。

征西将军,陈蓦!

但是乌巢一战后,她的丈夫失去了名字,而她,得再度得回了她的丈夫,为此,她一度感到庆幸、感到喜悦、感到欣慰。

但是,她怎么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一日,那一日,她的夫君满身鲜血地回到了当时尚在许都的家中,抱着无比惊骇的她,放声痛哭……

没想到,就连自己的丈夫,那般的世间豪杰,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用饭时,她,唐馨儿,默默地观察着自己的丈夫,或许,这已经成为了她这几年来的例行公事。

三年前,她的丈夫从乌巢活着回来了,从那简直如同地狱般的战场上回来了,但是,同时亦带回来一身的伤势,那些伤势,倘若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死去活来几回,然而,他支撑下来了,这令唐馨儿在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无比感激对天祈祷。

整整三年的时间,丈夫身上的伤势渐渐痊愈了,甚至连一丁点的疤痕都没有留下,以至于唐馨儿不禁有些怀疑,那浑身鲜血的丈夫,是否是当初自己所看到的幻觉。

然而,外在的伤势虽然痊愈,内在的,心灵上的创伤,却久久无法愈合……

直到如今,她的丈夫依然还残留着当初征战沙场时的本能……

他会在半夜里对屋外的些许动静充满警惕,看到血时会下意识地露出无尽的杀气,即便是远离战场那么多年,他依然会在梦中满头大汗地惊醒。

不必说,自己的丈夫又梦见了那一场战争……

那一场,令黑狼骑全军覆没的战争……

直到如今,唐馨儿依然还有听到附近的居民谈论当年的事,关于她丈夫的事。

征西将军陈蓦,颍川黄巾陈蓦,这响当当的名头下,那是无尽的鲜血与尸骸所堆成的。

六万多人,唐馨儿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丈夫,竟然背负着六万多人的性命,而间接死在她丈夫手中的,又何止数十万?

想到这里,唐馨儿忍不住站起身来,给家中供奉的神龛又上了几株香,只有这样,她心中的不安才能稍稍平复下来。

唯一让她感觉欣慰的是,她的丈夫,似乎真的已决定结束之前的所有事,是故,在这三年中,他陪着她,平平静静地居住在黄州这块荆州毫不起眼的县城,不问世事。

自己,终于得到了呢……

唐馨儿不禁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叫对坐的男人,她的丈夫陈蓦一脸的莫名其妙。

“夫君,饭后我们再去一趟白云观吧?”

“啊?”正扒着饭的陈蓦闻言抬起头来,不情不愿地说道,“真去啊?”

“夫君昨日可是答应过妾身的……”

“我那不是随口说……”正说着,忽然瞥见了爱妻那委屈的表情,陈蓦慌忙改口,连连点头说道,“对!大丈夫一言九鼎!”

“嘻嘻!”望着丈夫信誓旦旦的模样,以及他眼中的无奈神色,唐馨儿忍不住偷笑一声。

也难怪,毕竟他是她的丈夫,他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早已被这位聪慧贤淑的妻子摸透了,不过反过来说,也只有他,才会对她这般的溺爱与宽容吧。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啊,还是有的……

比如说,孩子?

想到这里,唐馨儿不禁有些失望地望了一眼自己毫无动静的小腹。

整整三年,她也每宿与自家夫君……咳咳,那个啥,但遗憾的是,也不知是自家夫君杀孽过重还是怎么,以至于这三年来,二人竟依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这叫如今已二十又四的唐馨儿心中万般着急,每过几日,便要去黄州城中的白云道观烧香请愿,乞求神明宽恕自家夫君的罪孽,可是,那整整六万多条性命的血债,又哪里是那么轻易便能化解的?

六万多人啊,那是天下其他武人一辈子也积累不到的血债,更何况,间接死在自家夫君手中的,竟然有多达数十万……

当然了,虽说有些沮丧,但是唐馨儿并没有气馁,毕竟她的丈夫已经与过去彻底划清了界限,她相信,只要二人心诚,终有一日,她能够为他、为深爱的丈夫,诞下一男半女……

只可惜,她的丈夫似乎对神明并不是很尊敬……

想到这里,唐馨儿气嘟嘟地瞪了一眼自家夫君,埋怨道,“这一次,夫君可要注意自己的举止啊,举头三尺有神明,世人做什么,神明都看着呢……”

“是是是……”陈蓦敷衍地应付了一句,低着头继续扒饭。

也难怪他如此心不在焉,毕竟对于武人来说,与其叫他们相信世间有神明的存在,他们显然更相信自己手中的兵器,尤其是陈蓦。

毕竟他当初之所以能在乌巢东面那片林子存活下来,所依靠的可不是什么神明显灵,显然是他自己的奋力厮杀。

说起来……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陈蓦咽下口中的饭,默默望着自己的右手。

一年前,他碰到又遇到了华佗,而华佗也会陈蓦诊断了一番,根据华佗的诊断,陈蓦体内当初残留的药力,已经彻底在乌巢之战时消耗殆尽。

那时,华佗并没有细说,但是陈蓦已经明白了华佗话中的深意,那就是在此之后的数年里,陈蓦的身体会出现比常人快上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衰老迹象……

难道自己,真的只能活到二十四岁么?

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距离他二十四岁的生日,还有十一个月……

“去白云观吧!”陈蓦抬头对爱妻说道。

“咦?——可妾身还要收拾一下……”唐馨儿愣了愣,她万万没有想到方才还那般不情愿的丈夫,此刻竟然如此积极。

“回来再收拾吧……”

“呃,好吧……”

贤惠的妻子,显然不打算违背丈夫的话,尤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从内室穿上一件朴素的外套,二人走出了家门,朝着黄州城东面的白云观走去。

白云观,那是一座道观,在佛教尚未兴旺的如今,道教依然是世人心中的重要信仰,尤其对于生活在乱世当中的百姓而言,那更是心灵上的支柱。

白云观的观主,是一位看似四十上下,实则已有六十余高龄的老道士,看着他鹤童颜的模样,不难想象,道家对于修身养性、益寿延年方面,确实有着其独到之处。

这位老道士本姓黄,俗名不得而知,黄州百姓都称其为白云道人,而观内所供奉的,亦是天地以及那些虽传说而未得一见的众神明,当然了,这个天,是指苍天。

除了张素素领导的太平道宗如今供奉黄天外,其余天下道观,依旧供奉苍天,哪怕是白波黄巾境内的道观。

“施主来了,请……”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凡是陈蓦与唐馨儿前往道观时,这位白云道人都恰巧在观外与那些上香的百姓闲聊着,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最初陈蓦与唐馨儿前来上香祈愿的那一次……

那一次,陈蓦一踏足道观,除了那刻着天地二字的牌位外,其余道观内的牌位或者神明的塑像泥胎,纷纷开裂倒下,着实闹出了一番动静,令那时上香的百姓一片惶恐,还以为是灾难将至,后来白云道人亲自出马,这才平息了香客心中的惶恐。

或许,是陈蓦身上所背负的杀孽,已经到了连神明都难以承受的地步……

从小道士手中接过一株香,唐馨儿站在那天地二字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随即将香插在跟前的香炉中。

接下来轮到陈蓦了,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是很在乎这类神明,只是因为华佗的话,为了唐馨儿的日后考虑,他不得不对着那块木头牌子磕头。

毕竟,倘若他当真只能活到二十四岁,那么,在此之前,他说什么也要让唐馨儿为自己生下一男半女,因为他很清楚,以唐馨儿的性格,倘若自己在没有孩子拖累的情况下死去,她肯定会自刎跟随,而这,恰恰是陈蓦最不希望看到的。

“呵呵呵……”

忽然间,陈蓦仿佛听到了一声轻笑,好似是从那供奉在当中的、那块刻着天地二字的牌位中传来。

幻觉?

陈蓦一脸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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