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想带妈妈去南方。
妈妈以前就喜欢温暖、喜欢花。可惜他们这座小城在内陆, 她一直遗憾从来没有看过海。
可祁衍没有想到,他不过是动了一下“离开”这个念而已。
周遭的世界就开始接而连三给他回应。熟悉的生活开始加速变化、分崩离析。
起初还没有明确的觉察。
只不过齐晓月经过那次离家后便休学不来了,班主任也因为那次事件得罪了教育局长被降维打击撤职换掉了。
很快, 夏莉里也说她要走。
夏莉里要出国是一家人商议研究的结果。她因为严重偏科, 在国内考重点高中八成没指望, 将来高考也肯定会吃亏。
于是她爸妈干脆从她的长处着眼,给她设计了一条去法国读艺术高中的道路。
她从小艺术方面天赋过人, 『色』彩和创造力都很棒,这样一来可以全力追求当服装设计师的梦想。
肖明超听说她要走特别舍不得:“唉, 这下我们学校又少一个可以看的美女了。”
“不如这样!干脆我让我爸也把我送去巴黎, 去陪莉里妹妹算了!可惜卓紫微要去的是美国,不然我们仨都可以一起飞巴黎!天天香槟蜗牛看铁塔!”
卓紫微也同样要走。
他申请到了美国知名高中的转学, 已经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完。高中春季入学, 一放寒假就离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让人只觉得恍惚又不真实。
就好像眼睁睁看着曾经玫瑰盛开的庭院快速萧条、枯萎, 变成了再也不认识的样子。
熟悉的人亦一个接一个从他的世界消失,天翻地覆。
祁衍想, 这大概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告诉他,这个地方……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吧。
……
寒假很快就要到了。
祁衍为免以后手续麻烦, 还是乖乖地参加了那学期的期末考。考场的位置一直是按入学学号排的, 他那么多年来都和卓紫微、齐晓月是前后位。
而如今前后的座位都变得空『荡』『荡』。
一切从此不再。
而等到明年, 他的位置大概也会空下来。
一年又一年,渐渐不再有任何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无论是学校里最优秀最耀眼的卓紫微, 他这种“实验班叛逆分子”, 还是本就默默无闻的齐晓月。
他们的青春,一切努力、欣喜、苦涩和挣扎。都将埋葬在这所陌生而熟悉、青瓦白砖的时光里,没有墓碑没有鲜花。
卓紫微走的那一天特别冷。
祁衍特意跑去机场送他。卓紫微那边完全是全家三口一起移民的阵势, 大箱子小行李。
他父母先看到的祁衍。双双眼神复杂又抗拒,欲言又止的担心焦灼。
甚至默契地扯着儿子大步往边检里面走,似乎想要极力避免儿子再与任何旧人有丁点的接触和对话。
但卓紫微还是敏锐地回过了头。
他跟父母说了些什么,在父母无比反对不安的目光中走了过来。
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好像很久没有剪,发梢微卷。
还是那么好的气质,贵公子绅士的模样,眼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谢谢你还特意来送我。”
祁衍一时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卓紫微作为一个称职的朋友,这些年里不知道默默陪伴支撑了他多少次,他们一向合得来,学校的球场和书店都有那么多的回忆。
本来他们应该是更亲密、更无话不谈的挚友。
其实他心里,也一直把卓紫微当做最好的哥们的,没有之一。
可是……
只是总有太多事,太多太多事。辗转反侧、自顾不暇。
以至于一切突然间就这么到了最后。关于卓紫微的一切,他依旧一无所知。
祁衍曾经想过很多次,等一切过去雨过天晴,他要认真地去了解关于卓紫微的一切。
弄清楚他手腕的那些伤的过往,问一问他提过的精神病院,他和虞清之间的故事,他潜藏在平静目光下永远深不见底的沉默。
可现在他要走了,就这么再也没有机会了。
祁衍还有好多话想说。
道歉、道谢,不放心的叮嘱,太多太多,最后却只能说:“你到美国那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卓紫微:“嗯,你也是。”
他笑笑,垂眸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对银『色』的小东西。
祁衍伸出手接住,那竟然是一对很闪耀的碎钻男戒,用一根红绳两只绑在一起。
“我原来打算送给清清的。”
祁衍掌心一时沉甸甸的,碎钻折『射』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目。
“你现在去美国了,所以以后就这样……跟虞清分开了?”
“……”
“嗯。不分开又能怎么办呢?”
“家里已经在怀疑我跟他的事了。”
“当然我没有承认,也不可能承认……一来二去博弈的结果就是,我听话乖乖出国,从此走得远远的。”
“他们要我在美国念完博士学位。算下来至少要十年,就算快一些也要七八年吧。”
“等到那个时候清清大概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那么多年,也一定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在等着他。”
“只是可惜了这对戒指。”
“还挺贵的呢,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和你哥用吧。是我花了好多好多心思千挑万选,很认真很认真挑的。就这么浪费掉实在很可惜……”
“……”
“卓紫微!”
祁衍没忍住,一把抓住卓紫微的手臂。背后卓紫微爸妈见了,立马抢过来双双过来分开他俩。
他们如临大敌,就好像现在是个男的胆敢碰触他们的儿子,就都是肮脏不堪的蟑虫鼠害一样。
祁衍不明白,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可是紫微你……明明应该是有别的选择的啊?你完全可以不走的,你一定是可以想办法留下来的!为什么要任由你爸妈摆布?!”
“你那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的。”
“为什么要妥协?卓紫微!你说话!”
他的声音被机场嘈杂的人声、被女人的厉声打断,卓紫微妈:“好了!够了!放手,大庭广众、在这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要登机了时间到了,紫微我们走。快走!”
“还愣着干吗?你还要爸妈再为你怎么做、再抛下什么?这半年来你爸这半年因为你的事高血压心脏病住了三次院,现在马上都要上飞机了,你还要继续刺激他是吗?”
卓紫微垂眸,转身拉起行李。
祁衍:“卓紫微!”
卓紫微回过头。
他涩然笑笑,苍白又无力。像是星辰暗淡,千言万语不可诉。
……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
出租车在路上堵了又堵,外面白茫茫一片似乎没有尽头。
那对红线绑着的昂贵戒指,依旧烫在祁衍手心里。
但他根本不想拿着它。
这戒指太烫手,令人窒息。而如果祁衍再心理阴暗一点,他甚至都会觉得这一切是不是根本就是逃避。
也许只是优等生玩腻了小傻子。也许在卓紫微心里一直都清楚他们两个并不匹配。所以刚好顺水推舟,借父母『逼』迫之名找个借口远走高飞算了。
要不然他为什么走。祁衍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卓紫微真的在乎,以他的智商不可能找不到方法。虞清爸妈又不穷,大不了他就干脆破釜沉舟离家出走在虞清家住两年呗!
虞清爸妈又不可能不愿意养他,在国内以卓紫微的水平一样考取顶尖大学!
他就不能为了自由为了自私的幸福不管不顾一次吗?虞清就不值得不管不顾一次吗?
为什么要妥协?就因为父母“被你气得生了病”?
太好笑了,同样的事情不止程晟,卓紫微竟也这么选。
难道全天下做人儿子的,就只有他一个不孝?其他人都那么心软那么听话,都他妈的要孝顺到底?!
简直不能呼吸。
可他却又不相信卓紫微会这么蠢,那是个天资聪颖的少年,就连做题也永远都是“最优解”做。
他一直都懂得权衡,包括自残都从来不是冲动,只是他不想一死了、却又要有效消弭痛苦的最优解。
所以,会不会,这一次也是一样。
这次也又是卓紫微又一次折中出来的最优解。只不过他暂时还看不透他的解题思路。
可祁衍根本不想懂。
他只看到虞清成了最无辜的受害方,付出真心被伤害被残忍牺牲。
反而卓校长夫『妇』全面胜利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这算什么狗屁最优解?
哪怕你卓紫微去了美国以后赌着气一辈子再也不爱任何人从此自我折磨孤独终老,让你爸妈都悔不当初。难道最后让所有人都陷入不幸就能算是最优解?
同样,祁衍也永远不懂程晟。
就算他知道,程晟也有他的无奈,就算等孟鑫澜死了以后他或许会原谅他。可内心深处,也要永远会有一小块疤痕意难平。
凭什么孟鑫澜那种人能遂了心愿舒舒服服养老送终?凭什么你选了她,而让我痛苦?
这都是什么他妈的狗屁思路,他一辈子都理解不来!
……
祁衍把戒指装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捏捏眉心,不如想点开心的。
听说最近祁胜斌和孟鑫澜最近撕得已经闹到吵着分家了。而分家大戏也如想象中一样精彩。
中年男女的分手,再很难像年轻人一样青涩地只谈感情,在他们的世界,就连感情也早已可以用赤|『裸』『裸』的利益衡量。
孟鑫澜跟了祁胜斌五年,自认“当了免费保姆劳苦功高”。虽然法律上他俩没有也不可能有结婚证,但她也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空着手走。
祁胜斌已经负债累累没一点钱了,他如今唯一的资产就是他们家那栋破烂的小黑屋。
地段不好楼也旧,拆迁又没有指望,估算一下大概能卖个一二十万吧。
一二十万也是钱。
孟鑫澜缺钱,何况她儿子还没上大学呢,这些钱她不可能会放过!
祁衍十分期待这对曾经“为了你背叛全世界”的野鸳鸯上演争房产大戏撕x的精彩。却万万没想到,老天爷比他还会编剧。
他在车上接了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他爸的车又翻了。
……
祁衍如今的人生真的感觉有如隆冬的庭院摧枯拉朽一般一事接一事。
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只差一把火烧干净。
这段时间,因为程晟渣爹的不断『骚』扰,祁胜斌在公司被停职,可又欠了一屁股债。
但他还要养老婆和便宜儿子,不得不出去接私活。
私活多是长途大夜车,挣辛苦钱这玩意儿也容不得挑挑拣拣。祁胜斌就这么一躺一躺的,最后由于疲劳驾驶半夜里从盘山公路上连人带车坠了下去。
这次,终于再没有掉沟里那次走运。
祁衍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赶到医院给他爸签字手术。他爸样子甚惨,看着未必能救过来。
祁衍签了字。
冷冷看着手术室大门关闭,竟莫名掉了两颗眼泪,很奇怪的——他明明心里早就不再承认这个人渣是小时候抱过他、被他崇拜的那个高大的父亲形象了。
程晟和孟鑫澜也来了。
程晟看到他哭瞬间脸『色』惨白:“小衍……”
孟鑫澜倒是一如既往雄赳赳气昂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天生就是倒霉的命,你还有脸在这,你早晚克死你爸!”
祁衍低头,擦了一把脸。
他爸『逼』妻弃女不做人事那么多年,他可没那么贱。怎么可能为他哭?
所以这大概可能是传说中喜悦的泪水吧。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老畜生终于遭报应了。
要真是他克死的他,就也挺好的啊?唯一的遗憾,怎么不早克两年?
祁胜斌的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
孟鑫澜也真没让祁衍失望,不到一个小时就支棱不住急着要走。
“妈!”程晟声音涩哑:“您就再在这……等一等祁叔叔出来吧!”
“等?等什么?我在这干等着难道就能定手术结果啊?这么大手术不用钱啊?钱从哪儿弄?我不得去弄钱?”孟鑫澜又急又恨,突然看着祁衍,“不然你让他出钱?”
“对了他是有钱的,那可是他爸!凭什么别人负责呀?”
程晟:“妈!!!”
祁衍:“嗯,我负责出钱。”
他歪着头,嘲讽地看着孟鑫澜:“那里头的毕竟是我爸,按照你们的逻辑~养育之恩大过天。我懂,你就放心吧。”
刚好一笔还清了。从此互不相欠。
“而且,要是这一笔花不出去,将来我一定也不遗余力,给他老人家搞一场风光大葬。”
在孟鑫澜扭曲的表情中,他垂眸很淡然地笑笑。
“一路放《甜蜜蜜》和《好日子》。让他走得风风光光。”
……
最后,祁胜斌的手术还是成功了。
祁衍挺高兴的。毕竟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
现在好了,半个身子偏瘫着,你说不能动吧又能动,你说能动吧又不利索。
可他妈逗了。
祁衍没啥别的感觉,只觉得幸灾乐祸,就是这么不孝。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他最恨的是孟鑫澜。
但其实不是。他一直清楚罪魁祸首是他爸。是这个男人跟孟鑫澜在一起『逼』疯了他妈,更是这个男人把孟鑫澜带回家,给了她为所欲为的权利和底气。
如果没有祁胜斌的纵容,孟鑫澜就算再恶毒不可理喻也不敢全然放肆。一切都是祁胜斌默认的,一切都是祁胜斌的因果。
……
祁胜斌偏瘫以后,孟鑫澜更加没让人失望。
她可不想后半辈子照顾一个累赘,总是偶尔来看一下,口上花花的,真要照顾人时各种借口躲之不及。
这一切,祁胜斌能完全没有感觉吗?
祁胜斌又不傻。祁衍有时候看着他爸也觉得惨,他妈的又惨又活该。
因为很不幸,他应该是真爱孟鑫澜的,初恋通常是男人的死『穴』,不然也不会跟她一块儿丧心病狂了那么多年。
然而可惜孟鑫澜真心爱的,始终就只有她自己和她儿子。
祁胜斌这些年对她来说大概不过是个长期饭票,如今饭票身体坏了,自然而然也就失去价值了。
中年人往往现实又无情。
孟鑫澜依旧想要祁胜斌的房子。后续又几次情真意切状明示暗示,哭着说她愿意照顾祁胜斌下半辈子,可她没名没分孤苦伶仃想要个物质上的保障,一个劲撺掇祁胜斌把房子卖了。
她说卖房还债,剩下放她那,他们租房过日子再想办法。
想得倒是挺美,但祁胜斌已经清醒了不少,很难再上她的当了。
一则他俩的感情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二则他亲眼看见的这些天都是你儿子给他跑上跑下,孟鑫澜靠不住!儿子才是亲生的啊!
孟鑫澜一再『逼』他,祁胜斌出院前两人大吵一架。
气得他把房本干脆过户给了儿子!
就过户给孟鑫澜看!
……
祁衍可不缺那一套破房子的钱。
但既然祁胜斌要给,他拿在手上总比白给坏女人占了便宜强吧。
结果也不知道咋回事。孟鑫澜竹篮打水一场空痛骂过祁胜斌没良心之后,这几天态度又变了又来怀柔讨好。
祁衍听出来了,因为她身上还有债。
她又没有经济能力养活不了自己,债务总还想着让祁胜斌背。
这段时间,程晟已经开始忙着一边上学一边放学后在外面打几份零工。事情是岑心跟祁衍说的,她说程晟去面包店打工烫伤了手。
祁衍让司机跟了一路。
程晟确实很忙,下课就轮番打工直到深夜,然而工资微薄,仅够日常养活他和他妈而已。
祁衍就默默看着。
他除了看着还能怎么样?
程晟却不愿意跟着他过衣食无忧、备受呵护的日子,那就只能让他自力更生。
总不至于他还要犯贱送钱给孟鑫澜花?
……
祁衍已经选好了南方的城市,连给他妈转院手续都办好了。
只不过被他爸车祸的事情又耽误了几个月,这马上都快夏天了。
今天他来医院做车祸出院要求的半年健康检查,没想到在走廊又遇到程晟。
医生喊他:“年轻人,过来过来!你血常规结果有问题啊!”
单子上确实各种加号减号,严重偏离正常值,祁衍一向身体健康并没放在心上,可医生却非『逼』着他去做个详细检查。
“严重贫血啊你这!之前是车祸对吧?看来没怎么养好,得多补铁。”
“但也不要掉以轻心,还是认真查一下,你这数值也太低了,普通贫血好办。万一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就麻烦了。”
“……”
祁衍被程晟强硬拖去楼下再次抽血检查,不甘不愿得很。
哥哥的指尖很凉很凉。
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个词确实吓人,等结果的那半个小时,程晟抿着唇也不说话,就在他身边那么僵硬地坐着。
祁衍也是无奈了。
他爸这次手术孟鑫澜一直神隐,但程晟确实帮了很多忙。
只是他们之间现在变得很生疏,彼此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而此刻他也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再障,只默默地想啊……
万一人生就那么狗血,是不是其实也挺有趣的?
如果再给哥哥一次机会,他和他妈都活不了几年了,他会选谁?
祁衍想,这个坎他怕是一辈子过不去了吧。
程晟来医院是陪孟鑫澜来复诊的。孟鑫澜找过来发现他和祁衍在一起,又开始上蹿下跳。
继而听说祁衍贫血可能有问题,又一脸暗戳戳的得意。
但很快,她就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祁衍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真就只是重度贫血。好治,各种补剂天天吃就行。
而孟鑫澜那个做完手术、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能治得好的癌症,病灶却转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