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留下的银行卡, 就是当年以程晟名义办的那张。
金『色』的卡。在atm蓝『色』的屏幕里,里面的一长串数字看得程晟脑子疼。
这些钱对现在的他来说其实无异于雪中送炭,能够解决他面对的一切困境, 可他看着它们, 却只觉得窒息。
太沉重了, 他不配。
走出玻璃隔间,太阳毒辣地晒着, 程晟却只觉得一阵一阵晕眩。
祁衍走了,可无论多少委屈, 他还是肯给他留下这些。
只是他不配。
不配他这五年来给他的每一分美好。
……
程晟还是想知道祁衍到底去了哪。
他不会去打扰他, 只是要个念想,至少知道他好好的。
他鼓起勇气去问肖明超、纪南祈, 却问不出来。他想从银行查询一些蛛丝马迹, 可拉出来的银行卡流水每一笔紧张都是海外账号,同样无从查起。
“我可以……”他的声音轻颤, “给汇款人留言吗?”
柜员:“因为是国外账号,需要那边的swift code。”
程晟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就是国际转账的编码, 总之建议你问你的汇款人要哦,问他那边的开户行马上就能知道的。”
程晟:“……嗯。谢、谢谢你。”
他浑浑噩噩回到了安静的小家。飘窗依旧明亮, 被主人抛弃的绒『毛』兔兔、狐狸、熊熊一个挨一个排排坐。
程晟忽然之间站不稳。跌下去重重一声, 指尖在窗台擦出血来。
小绒『毛』们吓得一只只叽叽咕咕地掉下来, 掉了他一身,掉了一地。程晟僵硬地抓过几只紧紧抵在胸口。
……是他先说要放弃的。
所以,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就是他最想要的结果吗?
小衍终于自由了。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 本来就该如此。
柔顺的『毛』绒抵着心脏。那里此刻一点都不痛,很奇怪。非常麻木。
他恍惚地在白日里,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梦里, 他跟他妈一样从一开始就坏透了。他们母子俩住进祁衍家就他跟祁衍吵架、拼命欺负他。祁衍比谁都厌恶他早早搬出家里,对他不予理睬。
后等成年后飞黄腾达,祁衍酣畅淋漓地报复他们所有人。
让他们全家穷困潦倒、鸡飞狗跳,他开着豪车嘲笑他们“一家三口”直到永远。
这样的故事好解气。
也许本就该是如此。
他是唯一的错误。怪他那时太年轻太懵懂,怪他站在树下看着枝头又大又红的果子就忘了自己不配不值得,贪心想要尝一尝那甜美的滋味。
一错再错,好在悬崖勒马。
最后一刻放开了手,才没有抱着甜美的果实一起堕入万丈深渊。
……
……
南方阳光灿烂。
祁衍下了飞机到了先起医院看过他妈,又去租了一间向阳温暖的干净公寓。
住进去倒头,昏天黑地睡了整整两天。
他实在是太累了,长久以来的身心俱疲。
祁衍最后是被饿醒的。半死不活不得已起床,起来刷个牙还眼前一黑晕得撞在马桶上。最后『揉』着脑袋爬起来,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被诊断了什么重度贫血。
得嘞。
他咬牙虚浮地下楼,买『药』同时吃饭。
血豆腐,『毛』血旺,猪血糕!
他吃吃吃,大口吃,南方的阳光晃眼,吃着吃着突然之间情绪就有点崩溃,合着本来就咸的『毛』血旺更咸了。服务员还奇怪地看了他两眼。
他不理,吸了吸鼻子继续吃。
他没用,他跑了。被生活打垮了,整儿土崩瓦解只剩下一层壳的那种垮,崩溃到只有逃来这样一个陌生的、全新地方把一切忘掉,才有办法重头来过。
现在,他要开始重头来过了。
会好好吃饭,好好工作。来人世间走一遭哪有那么容易认输,越是上天不想让他好他偏要可劲折腾!
等着瞧好了。
祁衍到新城市一星期,接了最后一次网络项目。
钱依旧打到程晟的卡里,但他已经跟“巡”说明这是最后一次。
这些年,祁衍和论坛里的一些大神们混熟了,也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资讯。
有些大神好心劝过他,虽然这些网上的项目虽然来钱多又快,但你写的那些脚本最后被拿去做什么了很难说,可能会牵涉到一些法律的灰『色』地带。
幸而“巡”他们地点海外,应该追溯不到国内。但大神们还是劝祁衍,以你现在的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试着在国内正规行业重新起步。
也许一开始薪水没有海外那么多,但稳扎稳打找准市场,说不定能找到好的发展契机。
祁衍认为有道理。
但他却没想到,大神引荐人带他去与各种科技公司接触时他竟然遇到了熟人——
他妈的弟弟,那个特别没用的灾小舅,正挂着牌牌穿得人模狗样的在科技公司里转悠。
灾小舅当场被祁衍给踢了。
灾小舅也是嗷嗷哭得很委屈。他并没忘了他姐姐和外甥,一点都没忘,这五年他作为一个没学历的旧混混,在电脑城从底层学徒一路往上爬什么活都肯干,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今年才好不容易有了出头日。
年前刚从年薪五万一跃变成年薪二十万的运营经理,总算有了个人样,但工作又特别特别忙实在分身乏术。社畜是真的难,他正打算凑够年休假回去接他姐娘俩呢。
结果外甥就先来了。
结果他就被外甥一顿爆锤。
还发现外甥贼现在他妈的贼牛『逼』,是个大佬级别的程序员。
正好眼下非常信任他的大大大老板正在找一个技术骨干。小舅就引荐了他外甥,学历方面也赶紧找人帮忙转,大老板是香港人很看好祁衍,直接帮他在隔壁的香港申请身份和学校。
……
两年时间。
祁衍作为业界新兴骨干,带领团队研发出的新算法师一度刷新了业内标杆。
一次契机,人更被推到了聚光灯下。
那本是他们大老板的人物访谈,其中有一段拉啊镜头去他旗下的科技公司。大佬满心欢喜地炫耀他们的新技术和团队核心,一群年轻的程序员中俊美的少年格外显眼。
祁衍开始被备受瞩目。
香港大学的高材生,行业年轻大佬+新算法天才,大学还没毕业论文引用量就逆天。这种少年天才本来就值得一吹,更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黑瞳犀利容貌俊美、身材高挑衣品又好,镜头之下有着360°不输给男明星的优异外形。
连所在公司都不愿意放过这种大幅提升知名度和品牌形象的免费活招牌。
不仅新品广告片硬拉他出境,各种宣传节目也都总拽着他。
祁衍无奈出席了很多活动。
虽然他其实不太喜欢那样曝光的场合,但每一次却也都很配合、完成地很好。
只有一次,他录到一半接了个电话半晌不说话。最后抱歉地告诉编导,他今天是真的没心情返场了。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程晟终于把他们的那间小loft给卖掉了。
当然,本来他留房子给他,就是为了万一卡里不够卖了换钱的。
可真的卖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存着一丝小小的期许——
他能不要卖,不要那么绝情,卖掉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和羁绊。
结果他还是卖掉了。
祁衍只能更加努力地用工作和学习充分填满自己,让自己什么也不瞎想。
当然他是成功的。
越努力越幸运,这几年已然年少成名,获奖无数。可一切似乎都无法让他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的喜悲,好像都在三年停下了,前留在了那个回忆中灰蒙蒙的小城。
……
其实这几年,祁衍其实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因为自己有了点名气,也开始有人各种关注。有人盛传他跟素未谋面的富商孙女青梅竹马,也有人拿他和根本不认识的年轻女星做文章。
他们公司市场部做新手机,更偏找了那个叫王君凛的歌手来做代言。
祁衍对这男歌手从初中起,一直印象就是唱得并不咋行,好在长得还行,跟他哥有点像。
结果真人某个角度真的巨像。祁衍看了他都头疼。
就因为看了头疼,祁衍总躲着他。
可无奈那王君凛表面上是个文艺歌手私底下却是个二兮兮的自来熟,还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没事就喜欢硬拉人喝酒,醉酒后叨『逼』叨个不停,尤其喜欢讲那个当年陪他熬过全部不红的岁月却最终没能一起走到最后的姑娘。
祁衍:“那你去找她啊。”
王君凛:“呜呜呜呜呜她早嫁人了,儿子都五岁了!”
祁衍:“艹。”
心情更差了。
其实这三年,祁衍也不是什么的不知道。起码他知道孟鑫澜还没死,而且要是她哪天死了会马上有人通知他。
程晟读完了高中,但没有参加高考。
谁让他们城市就一个大学,是z大开的三本分校。程晟又不可能去上三本,可要照顾家人外地院校他又念不了。
程晟已经二十岁了。
听说孟鑫澜一直在给他张罗相亲,后续祁衍没有敢问。
偏偏隔了几天,王君凛给他们公司拍宣传照,穿了一件大红『色』衬衫。
人人都说帅,只有祁衍急了,拿他cto的职位去压非『逼』着让给换了。
整个公司面面相觑,第一次看到祁总发那么大火,可红衬衣咋啦,不挺好看的吗怎么就非要换?
第三年,祁衍终于扛不住去看了心理医生。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很好,足够坚强、无坚不摧。但其实他好个屁!!!
医生说他轻度这个轻度那个,祁衍立即反驳老子没病,但还是乖乖吃了两个月的『药』。
『药』也吃完了,贫血也补好了。活蹦『乱』跳。
有些人天生有无比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他这方面尤甚厉害。
后来,他也陆续跟心理医生说了一些事情。
心理医生跟他说“这些不是你的错。”
祁衍觉得废话,当然不是他的错!
都孟鑫澜祁胜斌是他们的错。可为什么那些人的错最后却让他们付出代价、成了牺牲品?
他和程晟,本来都好好的,最后却双双被牺牲献祭掉。从此余生背负着伤痛束缚别人又束缚自己,惩罚别人也惩罚自己,想见又不敢见,害怕不被原谅又无法原谅。
祁衍想了很久。
明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却为什么挣脱不出来?
没有答案,他只记起一本书。
那是他曾经陪程晟住院,两个人靠在病床上一起看过的一本小说。
一个民国的悲伤故事,在『乱』世的无奈之中,在硝烟、战火纷飞和流离失所里,“感情”被命运的洪流轻易绞动碾压,生离死别不过转瞬之间。
墨水和血的一笔一笔,写尽了绝望、凄凉的无可奈何。
那是『乱』世,一念永隔。
可合上书想想。除却生死,世上的一切都并非不可转圜。
是的。
祁衍仔细想了想。他曾经生不如死,不得不逃走躲起来苟延残喘疗伤。
但这并不是说这辈子就这样了,就再也不能好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卓紫微说过一个词叫习得『性』无助,“不是不想从黑暗中走出来,而是走不出来”。
但所幸,他从来不能真的理解那种“走不出来”。
虽然这三年里好像是有点『迷』路了,可周遭从来不曾黑暗。
他的内心就是那么强大。
甚至觉得自己蠢蠢的——明明进度条一大半都挺过来了,哪还有事后崩溃投降的道理?
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要让祁胜斌孟鑫澜他们如愿。
因为怕再受伤,下半辈子的幸福就不要了么?然后就这么拖着,像那个没用的歌手小王一样借酒浇愁?
“你帮我……查一下机票。”
助理在查,祁衍突然又怂了。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程晟那边指不定早就心灰意冷,所以才房子都卖了。
他才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祁总买到了。”
“……”
助理手也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