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祁衍垂眸坐在门外。
他现在闭上眼睛，就还能回到那一幕。
三年了，程晟没怎么变。
仍是一丝不苟扣到脖子的衬衫, 配上洗得有点发白的旧牛仔裤, 低调的黑框眼镜, 依旧身材挺拔、安静沉默又内敛的气质。
幸好他到的及时，一把接住倒下的人。
怀里的人那么瘦、那么轻, 疲倦憔悴得像是被抽干了全部生机。抱在怀里随时有种枯枝随时要折掉的感觉。
手腕中余温挥之不去。
化验单则被『揉』了一遍又一遍。程晟的胃、心脏都有问题，所有身体指标一塌糊涂。
“……”
祁衍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整整三年, 他都没敢再回来过这座城市, 没敢回来再看他一眼。
这次回来小舅舅一起来了，忙前忙后帮忙处理了很多事, 此刻又拎着饭团跑来面前：“你吃点吧, 一天没吃东西了。”
但祁衍吃不下。
“你也别太担心了，医生都说了没有生命危险。”
祁衍“嗯”了一声。
可之前, 赶往医院的那条路又长又堵，程晟被他裹在怀里心脏沉寂着, 四肢和身体也越来越冷，怎么喊都没反应。
小舅舅在祁衍身边坐下。
他搓搓手, 欲言又止五味陈杂。作为一个正常男人, 他完全理解不了男的为什么会喜欢男的, 更理解不了他外甥喜欢谁不好，咋就偏看上了贱三的儿子？？？
他姐被『逼』跳楼, 他这个做弟弟的记仇, 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更何况，还就特|普通一男的！！！
既不娇也不嫩，根本就街边随处可见。硬邦邦一身病看着都快死了, 他外甥到底看上那人啥？
祁衍多帅啊？闪闪发光，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瞧见那种亮眼！
还有本事又有钱。那么多漂亮小姑娘星星眼看他，找谁不好？
就算找男的也能找到更好的啊！
他正寻思着手机响了，一看是他外甥女祁玥。小玥给他发信息，说爸妈同意了，周末一放假她们全家就要飞过找祁衍。
祁衍：“你干嘛要告诉小玥我回来的事？”
舅舅挠挠头：“这，谁让你天天顾着那个谁，整整两天都没回她信息。她一个劲问你这两天到底都在干什么，我、我也总不能骗她吧。”
祁衍一时无言，只更深地掐住隐隐作痛的眉心。
他这次回来找程晟，本来半个月前就来了。
机票改签过，因为妹妹小玥。
半个月前一次高中学生组织的到他们科技公司的参观活动，他居然遇到了他妹妹！
小玥从头到尾都没被拐卖。
没走失，更没遇到过危险。
她就只是很普通地被『奶』『奶』送去了远房亲戚家寄养——这对夫妻祁衍没见过，是祁玥在『奶』『奶』家时认识的，他以前喊他们表姑姑和表姑父现在喊爸爸妈妈。
夫妻俩经济条件非常好，在全国经营了多家贵族学校。本来两个人有一个宝贝女儿，可惜早年不幸夭折。
可能因为多少沾点血缘的缘故，祁玥长得还和他们家闺女还有几分像。
夫妻俩几年前在村里串门，看到祁玥就喜欢得走不动路。之后没事就过来看她，给她买东西。
后来『奶』『奶』身体变差，打电话左催右催催了半年，祁胜斌死活不去接女儿。那阵子村镇的小学又传染腮腺炎和水痘，搞得孩子没法上学，表姑夫『妇』听说了就表示不如他们帮忙照顾小姑娘一阵子？
他们自己是办私立学校的，资源优越不需要手续，还能帮着补英语。
但这件事在祁玥的印象里，『奶』『奶』打电话跟他爸说了的！
不仅说了，还威胁过是不是不想要女儿了？真不要了我做主送给别人家算了！当别人女儿过好日子，不比什么都强？
祁玥之前在农村那么多年，小伙伴就总笑话她，说她爸是不要她了才把她送乡下的。
后来听『奶』『奶』这么说，又被表姑夫『妇』带去大城市，就确定他爸就是不要她了、把她送人了。
她起初也非常难过不解，好在表姑夫『妇』对她十分宠爱，恨不得星星月亮都摘给他。所以后来慢慢的祁玥也就积极接受了新生活。
她在初中交到了朋友，一起参加音乐和法语兴趣小组，进高中后还成了社团的团长、开发了摄影等爱好。
就这么过着一个家境优渥、受欢迎的高中女生的健□□活。
直到在电视上看到了她哥。
她哥现在居然成了科技新贵，还跟她在一个城市，她马上回去兴奋地跟父母说。
结果一向什么都肯满足她的表姑夫『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张、迟疑和复杂的表情。祁玥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周一他们班就组织了去科技公司观摩的实践活动。
去的正是祁衍的公司。
……
表姑夫『妇』失去了女儿多年，直到遇到小姑娘祁玥才多少填补了心里的空洞。
当然，把别人的女儿带回家养，他们也知道长久不了。
夫妻俩总是患得患失，无比珍惜相处的时光。
结果，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没人来要孩子。
连问健康的电话都没打一个，肯定不正常。
但夫妻俩谁也不愿意去问原因，干脆双双做鸵鸟状，过年都躲着不回农村了，只顾拽着女儿去各国度假。
过了很久，他们才听说老『奶』『奶』早就过世了。
至于人家爸爸后来找女儿了吗？夫妻俩只听说他爸出车祸瘫了，还是个不负责任抛弃妻女穷且坏的男人。
跟着那样的爹还得了，他们哪舍得送宝贝女儿回那个火坑？
干脆继续装无事发生，什么也不跟祁玥说。
祁衍捋完整个故事后气得不轻，这对夫妻怎么这么自私，直接把别人的妹妹给藏起来了！
可看着祁玥被他们养得挺好，穿着漂亮的校服挂着相机，一副活泼洋溢富家千金没受半点欺负的样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容易找回了妹妹，按说祁衍应该多陪她。
可眼下他守着程晟，又一点也抽不出空来照顾她了。
……
小地方的医院医疗条件有限。
程晟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祁衍要把他转去他们城市。
证件也要都拿走。
他不想见祁胜斌，小舅舅自告奋勇去拿的。当年他是个不成器的混混时，可没少被祁胜斌这个姐夫的揍。
这次他耀武扬威、神清气爽地回来，证件全拿齐了。
祁衍对他爸反正从来都是铁石心肠、毫无恻隐。他妈妈妹妹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祁胜斌被他小舅一顿胖揍难道不该？
转院事宜联系得很顺利。
祁衍的大老板还动用关系帮忙请了香港很有名的几位专家，一切水到渠成得让人不敢置信。
手续全办妥了，程晟还没有醒。
祁衍就坐在床边，守着他发呆。偶尔指尖轻轻划过他眼角憔悴的深凹，以及眉心皱出来的浅浅纹路。
可能是曾经经历了太多坎坷的缘故吧，现在一切顺利，反而让人有点缺乏真实感。
哥哥。
他轻声念，小晟。
这次我是真的来带你走了。
现在我们两个终于都自由了。
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再牵绊和阻碍我们。
……
可也许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孟鑫澜是咽气了，阻碍是没有了。
但时间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沧桑陵谷、时过境迁。
程晟醒了。再次四目相对，他那双灰『色』的眸子里没有分毫的久别重逢的悸动，只有一片陌生而死寂的灰。
他不说话，紧绷着身体。
“程晟……”
那种陌生和防备让祁衍不明白，他走过去，扶住程晟的肩膀想好好看看他。可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碰触而已，程晟却仿佛触电了一样挣扎起来。
他本来身上『插』了几根输『液』的管子，一下全部挣落了，血珠从手背滚滚滑落。
祁衍吓坏了，忙用双手用力摁住他：“程晟，你冷静点，是我！”
但没用。
怀里的程晟就像是听不到他说话一样，喉咙深处发出很低、很痛苦的声音。
祁衍一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更加紧紧抱住他，像是一只蜘蛛死死抱住落入蛛网的飞蛾，他终于又在他怀里了，可是怎么那么瘦，骨头都是凉的。
他声音涩哑，轻声喃喃：“哥哥，哥哥，哥哥……”
可谁想到两个字却只像是引炸了焦雷了一样，程晟愣了片刻，开始哑着嗓子发出不成调的喑哑声音。
那声音太嘶哑太难受了，直听得祁衍心里发疼发冷。
他一时都有点涩哑发不出声音，只拼命把人满是骨头的身体往怀里裹。他的力气大，渐渐的，怀里的人没力气了，靠在他肩上气喘吁吁。
“程晟，程晟……”
他继续轻声叫他。余光能看到程晟的手，苍白的手指用力地握住被单，手背青筋都鼓起。
祁衍愣住了。他认识他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要命的挣扎，这么不加掩饰外放的伤心、愤怒、委屈、绝望。
“放开……我。”
祁衍摇头，不放，胸口越发难过，反而更加用力地箍住怀里的人。
“放……开！”
继续不放。
然后祁衍就被咬了。
真实的疼痛传来。他着实懵了一下，微微放松了禁锢，任由程晟咬。
午后的病房，蝉鸣与梅雨声纷纷恼人。
哥哥的眼睛是红的，又凶又绝望。空气中弥漫着阳光下消毒水的味道，点滴一滴一滴地落。
……
医院给程晟打了一针镇定。
人终于睡了，祁衍才摇摇晃晃的从病房走出来。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被别人咬过，且在他的认知里，程晟按说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咬人这种事。
结果呢……
真的是兔子急了也能咬人，太他妈想笑。笑了两声，又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
身边，小舅舅可急死了：“哪有这样的啊？哪有还咬人的！他凭什么咬人啊？你还好心替他治病、给他到处找人转院、给他找专家，你看他感恩了吗？”
“什么人啊！还讲不讲道理了，狗才咬人呢！”
看祁衍瞧了他一眼。小舅舅唉叹一声，颠颠借酒精去了。
留下祁衍一个人敞着衬衫靠墙坐着，样子有点凄惨。
……这可能，就是他逃走的报应？
也是啊。
一千多个日夜，不知道多少磋磨，或许早已物是人非。他又怎么能指望时过境迁，程晟还能重新接纳他，一切再简简单单就回到从前。
“……可是我。”
“可是我，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小舅舅拿着碘伏：“啊？”
祁衍：“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小舅舅继续一脸懵。
祁衍闭上眼睛。
这三年来，他让老朋友纪南祈他们帮着照看这边的一切。
却也提前说好——除去生死重病，别的事情都没必要特意告诉。哪怕孟鑫澜到处在给程晟介绍相亲，祁衍也没有继续问，只说就算哥哥结婚了，也不用特意告诉我。
很无情吧。
酒精味刺鼻，肩膀一阵刺痛，祁衍咬牙。可是不这样还能怎么办？
他也是人。
程晟有家人，他也一样有家人。他的妈妈和妹妹，受过孟鑫澜不知多少委屈。
就他算再爱一个人、就算再没有尊严再没有底线。可程晟已经选择了孟鑫澜放弃了他，他总不至于再留下来去和他一起侍奉残害自己家人的罪魁祸首！
他做不到。所以只能走得远远的。
然后蒙住眼睛、蒙住耳朵，不管、不看、不听、不知道，『逼』自己不再去想。
他走前给程晟留下了几乎所有的钱，那些钱足够程晟带着他妈过安稳的生活。如果程晟愿意，那些钱足也够他去上学、寻找喜欢的伴侣。
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努力工作，等着孟鑫澜赶紧死，然后尽量以最好的样子重新站在程晟面前。
如果那个时候，程晟还是一个人，如果程晟还要他。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了，程晟却不要他了。
还把身体糟蹋得一塌糊涂。这三年他一直在等，程晟倒好，程晟从头到尾就没抱任何希望！
祁衍站起来，小舅舅：“哎，哎，小衍你去哪？”
他去哪？去把程晟的东西全藏起来。
去雇人去把回南方的一切安排好！
已经够了，算程晟现在已经不想要他，他也绝对不可能在轻易放手了。他这次绑也要把他绑走，愿意抵触他、怨恨他也随便吧，反正现在人在他手上再也跑不掉。
祁衍再睁开眼睛时，黑瞳里已经一片坚定。
这几年他带团队、做项目，本事早就练出来了。有的时候，就必须手段强硬、不给人留任何余地。大不了带回家慢慢扳、慢慢磨，总有磨好的一天。
……但非要这样吗？
祁衍想不通，只觉得真他妈的难过——是，他们是都有错，太年轻做不出完美的抉择。所以先是哥哥了他，后来他也逃走了，就这么分开了。
可是他们又真的有错吗？
明明都是孟鑫澜祁胜斌他们的错！哥哥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推开他？
他是不是觉得，他看起来过得挺好。可其实他这三年也吃了一堆神经兮兮的『药』。
也不是没有很多难受、委屈、成夜成夜睡不着的时候，也并没有外表看着那么光鲜！
……
程晟后来又醒了几次。
祁衍知道，因为他就坐在他身边守着，完全能看出来他在拙劣地装睡。
觉得可笑，又他妈的巨难受。
就这么不想理他？
他装睡，祁衍把抱了三年的小海獭塞进他被窝。
小舅舅：“啊……我就说你坐个飞机怎么还抱那么大一个累赘玩意儿，专门给他带的啊？”
祁衍不说话。
真的是个傻子，装睡都装不像。真装睡就别给我抱紧啊！
……
小玥又打来电话。
祁衍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妹妹乖乖待在家，别飞过来折腾了。
她七岁就被送走，这个城市早就不是她的家。何况祁胜斌更没资格知道女儿的现状。
小玥还是留在在真心爱她的人身边，当一个无忧无虑阳光可爱的女高中生最好。
祁玥：“哦……知道了。”
小姑娘从小就这样，虽然活泼开朗但又特别懂事。她也一直有过很多想不通的事，但总会交给时间努力想通。
“对了哥哥。”
挂电话前，她突然：“我仔细想了一下当时『奶』『奶』打回家的电话，其实……”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祁玥也记得不是非常真切了。但印象中，当时『奶』『奶』是先打了好几通去祁胜斌的车队，但祁胜斌总是在根本出车找不到人。
所以最后才只好打去了家里。
“你要是打定主意撺掇他不想要这个女儿了，他要是确定不要女儿了，给我个准信！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好像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