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所以又是那个贱人！”
小舅舅听说后，又气了个半死。
偏偏祁衍还不准他在病人面前提这事，他就更来气了：“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他自己亲妈干的坏事, 他做儿子的还可以不知道？！”
祁衍：“我哥现在身体不好, 不能受刺激。”
“而且他妈干的事也已经遭报应了, 一码归一码，不关他的事。”
你哥？你哥个屁！你哪有哥！小舅舅都要气死啦。
虽然理智上知道法律上渣妈干的事情做儿子的确实不用负责, 可感情上呢？他凭什么不负责！
啊！气死啦气死啦。小舅舅拿着个饮料瓶子就到垃圾桶旁边，踩踩踩。
不懂不懂不懂！
旁边的窗子开着, 这几天因为总是下雨的缘故很凉快。
傍晚的风和祁衍刚才的眼神一样柔和。
但他不懂！他不懂那种温柔！那家伙还咬人！他真的不懂他外甥的眼神！
……
那天黄昏时霞光灿烂, 染得病房一片朦胧的金红。
医生说病人醒了，可以去看望了, 别再刺激他就行。
祁衍：“…………”
终于抱着小海獭蒙头躲人躲不下去了, 肯“醒”了？！
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拿出工作的状态。这是练过的, 小祁总不仅上电视行云流水，项目会上对着几十个商业大佬都能侃侃而谈。
祁衍走进病房时果然沉着高冷, 任谁也不可能看出一点点的迟疑和情怯。完全科技新贵的范儿。
这次四目相对，程晟总算正常了很多。
是他记忆中“哥哥”的模样。有点天生的涩然, 眼里『迷』茫而落寞, 身体依旧稍微有点僵硬拘谨, 很快就被盯得移开眼睛，抱紧小海獭垂眸不看他。
祁衍拉了床边的椅子, 不远不近地坐下去。
……
时钟滴答, 一分一秒。
病房里双双沉默无言。直到窗外黄昏的颜『色』慢慢褪去，天空暗淡了下来。
祁衍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
“下周, 你跟我回家。”
可大概是太久的安静让人猝不及防。程晟被他吓了一跳，灰『色』的眸子突然转动了，更加茫然无措。一种被惊吓了小动物的表情。
祁衍：“…………”
“总之就这么定了，东西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出院就走。”
“……”
“……”
“我……”
程晟无『色』的唇像是要说什么，声音却马上淹没在哗啦啦的『药』瓶翻找中。
祁衍一点都不想听他废话反驳，所以倒水取『药』都非常用力。反正程晟这些天要吃什么『药』、以后要吃什么『药』，他早已经翻来覆去背得烂熟于心。
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一杯温水。
程晟沉『吟』了不到半秒，接过去就全吞了。
祁衍：“……”你也不看看、你也不问你就吃！万一弄错了呢？
他怀疑他自己现在心态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有病一样，本来程晟肯无条件信任他应该点高兴的，转念又憋自己一肚子火！
……
吃完『药』，两个人就又这么大眼瞪小眼干坐着。
中间护士来了两趟，换『药』测体温什么的，然后就没了。
一晚上过去了，两个人就那么无语对坐三四个小时，祁衍从头到尾陪了那么久，陪了个寂寞。
他几年前照顾过程晟，至今驾轻就熟。
隔天，已经给他买好了舒服的新睡衣、欢喜的新衣服。新鲜饭菜也订了起来，餐后剥橘子和各种水果。
反正全方面加强营养，医生说可以吃的他都买。
然而，还是不爽。
他按照程晟以前的号码买衣服，却没想到现在程晟太瘦，从前合身的码数现在穿着明显空『荡』『荡』。他看了不满意、不开心。
各种各样的饭，程晟倒是肯乖乖吃，每次都吃得特别努力，吃不下都勉强着尽量吃光。
但是因为看起来硬塞得有点痛苦，祁衍就更烦躁不安了。
结果有一天，程晟突然：“……小衍。”
他终于肯喊他了。
他这几天里第一次好好喊他、跟他说话！祁衍脸上不表，其实正无比认真地等待着，结果程晟垂眸：“我想说，其实，你不用天天过来。”
“真的谢谢你的照顾，但我没事的。”
“护士护工他们……也都可以照顾我。”
“也不用……去别的城市治疗了，都可以在这边慢慢治。而且我也、也还有一些钱，你给我的卡里还剩二十多万，够用好多年了。”
“之前用掉的那些，我将来工作以后，也可以慢慢还……”
“……”
祁衍正给他在剥一颗酸橘子。
闻言没忍住，把橘子直接戳破了。他站起来，也不说话，直接剥了一半的一个酸橘子用力砸程晟怀里，转身走了。
……
祁衍整颗心好像都空了。
手指上还残留着酸酸涩涩的气息，就只能苦笑。
现在的程晟，他是真的服。以前还只是温温润润的，现在彻底进化了。不仅学会了咬人，还学会了冰冷又客气地撇清关系？！
他去了一趟洗手间，打开冷水狠狠泼了几把脸。镜子里是一张愤怒、阴沉、年轻、俊美的精英脸。
这几年他还算优秀，还算有目共睹。
无论老板也好电视台的人也好，没有一个见了面不吹捧他说祁衍你真是年纪轻轻事业有成，长得帅了气质好又有钱，你这样的哪有人会不喜欢？
是有人不喜欢的！
程晟就不屑一顾不是吗？就连撇清关系都丝毫不留半分余地的！
祁衍想想都气笑了。
他知道，程晟的脑子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只是他好像真的一直以来都在低估程晟。
他的哥哥，一直就只是看着内敛安分、看着温柔无害，其实野得很啥事都敢干，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甚至杀人不见血！
……他要还他钱。
是得多没有心，才说要还他钱？他到底这辈子栽在一个什么怪物手上？
祁衍气得在医院里上下兜了一圈，还是不消气，同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没救。
都被气得要发疯了，还他妈的得继续认怂，还得认真拜托小舅舅替他好好看着可别叫人给跑了！
小舅舅一向不喜欢这个小三的儿子，闻言很有点委屈和憋屈。
祁衍面无表情，其实远比他更憋屈一百倍！
他急需新鲜空气。
走到大街上，市里最老的那趟公交车居然还在，而且线路也没变。他上了车，车子一拐一拐走着最熟悉的路线开过他曾经的家，开过一中和二中，都是他曾经最熟悉的街道。
很多年过去，不止程晟。
很多事物都变了，真的沧海桑田。
祁衍原先上学的路被拓宽了，那片五颜六『色』的花海虞美人和太阳花还有充满回忆的红叶李都没已经没有了，原地点正在火热建设着新的商品房公寓。
小学门口的菜市场也推平了，再也没有过去杀猪和杀鸡的热闹。
就连他以前骑车载着程晟绕路的居民区也已经拆迁，一切物是人非。
可是明明什么都变了，为什么还是好多回忆，不断涌现。
祁衍坐在公交车上，想起了他跟纪南祈常去的游戏机厅、夏莉里酸唧唧的柠檬糖、那个拽齐晓月头发的小胖子。
想起了程晟为了他一直一直不愿意考满分，那一大堆九十六、九十八的试卷。
想起他送他一颗雨花石，丢了一次，又在车站找回来。
想起他口不择言说你妈欠我的你怎么还都不够，想起孟鑫澜的剩菜剩饭和冷嘲热讽。想起小黑屋的冬夜，电热毯被窝里小小的他们相拥取暖的温度。
那么多回忆。
一中迁校址了，旧地址改成了实验小学。
教学楼还是原来那两座，重新粉刷了一下，看着陌生又熟悉。
宿舍也已经卖出去改成了公寓楼，可祁衍抬起头，还能看到他和卓紫微那一间的窗子，窗框上还粘着肖明超五颜六『色』的贴纸。
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光，好的坏的，记得的记不得的。
只有二中还仿佛是老样子，依旧开遍了紫藤花。
最后公交停在很郊区的总站。
祁衍爬上一座山，那是当年十四岁的他和卓紫微爬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爬上山顶，他下山时还扭了脚。
重新上去一次，真实的山坡完全没有他记忆中那么陡峭难爬。
祁衍只一会儿就爬到了山巅。
山上风大，他喘息着往山下看，一片青碧『色』，以前妈妈住的旧教堂改疗养院现在已经不是疗养院了，成了市里的保护文物。
如今伸开双手，清风拂动蓝天绿草，无限温柔。
祁衍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这些天一直焦躁、难受的心脏，突然有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六年前，曾经的那个站在这里的那个少年有多『迷』茫。周遭一片黑暗，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现在六年时光过去了，再回来的人已经是小祁总，已经熬死了孟鑫澜，锤爆了祁胜斌，一脚站在黎明中。
所以，时间是坏东西，也是好东西。
再过六年。
想必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可以排除万难、牵着程晟的手再一起回来这里。
两个人会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会相视而笑，到时候他们会都只会记得往后余生的幸福，而彻底忘记今天的心痛难过。
他做得到的，没问题，一定能有那一天。只是。
阳光明亮，祁衍的眼前突然模糊。
他蹲了下来，无法呼吸，指尖紧紧抓住柔嫩的青草和土壤。
他其实都不怕……
不怕从头再来，花时间花精力照顾哥哥、重新打开哥哥的心。不怕麻烦、不怕险阻，不怕一遍又一遍的解释。
只是一想到以前哥哥很爱很爱他的样子，就难过得胸口窒息。
那时候的程晟，笑起来时，灰眸里带着一丝甜。
总是会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青涩的、笨拙却真挚。总是事事想着他、把他捧在手心上，不舍得不理他，不舍得推开他，不舍得让他受一点点的委屈和伤害。
他们本来那么好，都曾经那么努力拼命过。
他现在却不爱他了。
明明以前那么疼他爱他的，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
祁衍下山后浑浑噩噩的，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河畔花园，下面是蜿蜒流水。当年这座城里最新最贵最漂亮的loft小区。
那个被程晟卖掉的，他们曾经的小家。
久违的地方。祁衍上楼，拿出钥匙，打开尘封的锁。
是的，房子还在他手上。
他当然不可能真随便他把他们的家买给别人。一直让房产中介盯着，程晟一卖他就知道，最后也是他跟着花钱买回来。
三年没有人住的房间空『荡』『荡』的，地板上积了一层浮灰。
中介办事还是可以的。桌子、沙发、冰箱家店，全部用防水布给他罩上了。
飘窗上的一堆『毛』绒，也都拿玻璃纸认真包了起来。
祁衍打开卧室的门，目光寂然掠过窗台、掠过床铺，忽然。
他愣住了。
阳光折『射』进来，打在一只透明的天气瓶上面，光彩夺目。
晴天的时候这种瓶子分层明显，此刻上面是透明的清水下面是晶莹、脆弱、转瞬即逝的璀璨的雪。
曾经他妹妹以前有一个，可惜打碎了。程晟说过，将来一定给你买一个。
而如今眼前，就有这么一个瓶子。
孤零零地立在床头，没有人知道。
祁衍一时间动不了，好像时间和世界全部静止，他只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程晟卖了他的房子，咬他、推开他，不愿意跟他离开。却在他永远不会知道地方，给他买了一只许诺好的风暴瓶子，然后放在他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家里？！
……这他妈，所以他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祁衍呼吸困难，喉咙干涩，他现在不敢去碰那个小瓶子。
它太美好太脆弱，他不敢靠近，只怕他现在心悸手抖不小心再给摔了！
突然电话响了，号码是小舅舅。
结果那头的声音，却并不是他小舅舅。
程晟：“是我，你现在在哪？”
祁衍闭上眼睛。
程晟：“你说话。”
“……”
“……”
背景音里，传来小舅舅压低的声音，他正在急：“我不管！都他妈一下午了，天都黑了！你自己气跑了的人自己给我喊回来！出事了我全赖你！”
程晟：“……”
程晟：“小衍你，别成天胡思『乱』想，逛累了……就早点回来。”
祁衍：“……”
小舅舅：“艹，他怎么不说话？你倒是再说点啥呀！你把人哄回来啊？”
久久的沉寂，程晟：“你……”
祁衍：“我一会就回去。”
那边小舅舅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早点回来！”
“你哥他，咳，也等你回来！”
……
祁衍出门之后，去二中小街逛了一圈，买了一些小吃、小蛋糕。才回医院。
小舅舅：“终于回来啦！嗨呀，你看你还这么客气，我都吃过晚饭了！”
“……”
“得得得，你小小年纪别总是眼神那么凶行不行，知道你不是买给我的，嗨！”
祁衍进了病房。
程晟这几天身体好了一些，可能因为住院太无聊，正拿了本书看得认真。
被他突然闯入又吓了一跳，再度一脸的无措『迷』茫又僵硬。
……同样的表情，从早上到晚上，祁衍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解读。
他走过去。
“哥哥你看。”
他展开手里的袋子，同时余光小心翼翼观察着程晟。二中门口的小蛋糕，造型比较独特，哥哥没可能认不出来。
果然，程晟的目光微不可闻地闪动了一下。
“尝一口，看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
他故意地放低了声音，听起来尤其温柔。他拿出一只小蛋糕，程晟那边看似神『色』如常，可偷偷抓着被子的指节却绷紧了。
护士走过：“哎呀，病还没好，高油高糖的东西最好现在别多吃！”
祁衍：“嗯，知道的，就一口。来。”
他说着，笑了。
程晟那边再度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手背上青筋都浅浅浮了出来。
祁衍悄悄观察着一切细枝末节，掰下一小块蛋糕递过去，他家傻哥哥拗不过只能接，居然还刻意避开了指尖接触。
真的，他要是没看到那只玻璃瓶，心里该多难过呢？
祁衍忍不住好笑又好气，真是傻了，真的不是所有男人都拥有那种能力的。大部分男人都不具备从微末细节中推知一切真相的本事。
所以，他才一直不懂啊。
以前哥哥偷偷暗恋他那么多年的时候，他就傻傻的不懂。现在哥哥咬了他、推开他，嘴上说不要他，他还是不明白。
一切根本从来都没有任何改变。
感情、思念、甜蜜、苦涩，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
还以为如今彼此之间隔着沧海桑田、深海鸿沟不可逾越，但其实，依旧不过是两个小傻瓜。哥哥总是比他还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