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并舟心事重重,往姚家行去。
陈太微临走前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压力,神启帝虽说救了下来,但正如陈太微所说,此人薄情寡信,且没有仁义。
只可惜长公主、顾焕之此时皆不在神都,无法主持大局,留守神都的则是镇魔司、刑狱司,这些都是神启帝的亲信,使得柳并舟变相被制约。
“唉——”他叹了口气,脚步往前一迈,人已前迈十来丈的距离。
身旁行人竟似是浑然不觉有人靠近,待意识到身侧有人,转头看时,连柳并舟的残影也未能看清。
托陈太微所赠的黄梁一梦的福气,柳并舟的修行突破原有的束约,进入新的境界。
能在“河神”到来之前突破,这本该是一桩喜事,可前程未知,他仍心事重重,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从皇宫内城至姚家,就算是乘坐马车也需要耗费一番时间,可柳并舟仅只花了数息功夫,便回了姚家。
此时天色擦黑,大门半开,门的内里,一个少女坐在矮凳上,双手托腮,愁容不展的样子。
“守宁?”
柳并舟一见姚守宁,心中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想起陈太微离去时的话,又心中一提。
但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担忧展露出来,而是温声问道:
“你怎么坐在这里?”问完,又紧张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自己临行之前,曾与她商量过,祖孙二人各自行动,她去劝说姚婉宁等人暂时离开神都,而柳并舟则进宫面见皇帝。
此时她坐在门口,明显是在等人,莫非家里出了大事?
“你姐姐的肚子发作了?还是你娘那边出了事?”
“都不是。”姚守宁一听到柳并舟的声音,眼睛一亮,连忙起身。
随即见外祖父面露焦急,便知道他有所误解,不停的摇头:
“家里平安无事,下午我跟哥哥商议之后,决定由他明日带着家人暂时前往青云观——”她犹豫了一下,没将姚若筠想要留下来与家人共进退的事说出来。
柳并舟的神情虽说平静,可他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焦虑。
“河神”将来,外祖父烦心的事很多了,姚若筠的事她后续可以再与哥哥商议,不使外祖父头疼。
“我就是担忧您。我总觉得,您今日进宫,会发生大事。”她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对柳并舟的安危十分挂心,恨不能亲自入宫寻人。
这会儿见柳并舟平安归来,她那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地,再打量柳并舟,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外祖父,我觉得您好像……好像有了变化……”
她跟随空山先生学习了一段时间,眼力大有进步,柳并舟身上散发出的“气”,以及他脚下的阴影,都透露出一个事——
“您的力量,好像比之前更强大了些。”
细细一想,她搬了凳子坐在此处等柳并舟,以她如今眼力,绝对不可能忽视柳并舟回来的气息。
但他回来之时,全无征兆,与道家“缩地成寸”的法门颇为相似,一下出现在她面前,这明显是柳并舟在入宫的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使他实力大为精进。
柳并舟心中一动,问道:
“伱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姚守宁毫不犹豫,直接道:
“当然是好事。”
她这话令得柳并舟紧锁的眉梢舒展,心中的焦虑一缓,点了点头:
“好事就好,好事就好。”
辩机一族的人“言出必行”,姚守宁说这是好事,那便必是好事。
“我这一趟进宫,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他压下心中的杂念,招呼外孙女:
“我们边走边说。”
姚守宁心中也很好奇,闻言便点了点头,跟在外祖父的身侧。
“正如你所说,我今日进宫确实凶险,但最终转危为安,反倒得了一些好处。”
说完,他将自己今日入宫求见神启帝,结果却遭神启帝拒绝,无奈之下只得以纸鹤传神送信之事大概说了一遍。
神启帝生性多疑,柳并舟当时的举动触了他逆鳞,因此他召出了陈太微这个“大杀器”。
哪知被他认为本该护他性命的国师最后疯魔,不止没有保护他,反倒险些将他杀死。
反而是被神启帝认为是危险人物的柳并舟,最后阻拦了陈太微,护住了他的性命。
柳并舟出去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中间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祖孙两人边走边聊,到进了屋中时,柳并舟已经说到了陈太微的来历。
他那时以纸鹤寄托自己的一缕神识,目睹了陈太微发疯的那一幕。
“我看到了他的来历。”柳并舟叹道:
“七百年前,与太祖结义的那位道门魁首,传闻之中一夜疯魔,屠杀青云观上下,最终遭道教除名的道门魁首,孟松云。”
对于陈太微的身份,他与长公主等人早前多有猜测,直到今日才敢确定。
“一个“活”了七百年的先辈——”他说到“活”时,眉梢抖了抖,露出几分纠结。
陈太微的状态显然不能称为“活”着,但他确实与一般的妖鬼有别。
“他”有记忆、有理智,虽说行事疯狂,可又诡异的透出一种……柳并舟想了想,最终才纠结道:
“……有“他”自己一套逻辑的冷静。”
他说了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转头一看,却见姚守宁随他进屋之后并没有坐下,而是低垂着头。
今日天黑得比昨夜更早,屋里点了油灯,但灯火偏暗。
她站在大门口不远处,高挑细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远远的映在院子里。
在她身后,是黑暗中青黑色的院墙、树梢之影。
自柳氏受伤以来,已经半年时间没有苏醒,姚家的下人感觉到了不安,虽说有柳并舟坐镇,但仍无法消除大家心中的阴影。
每个人愁眉紧锁,进出十分小心,行动间不敢弄出大的动静。
将入夜的时候,厨房的方向有炊烟升起,伴随着饭菜的香气,但整个院落竟然静得落针可闻。
少女双手交扣置于腹前,低垂着头。
她的发髻只是挽起,额前、脸颊两侧细碎的刘海垂落在她小脸两侧。
柳并舟突然发现这个才将满十六不久的外孙女好像瘦了很多,他去年来时,她双颊饱满,下巴带着些婴儿肥,脸呈鹅蛋形,说话之时眼睛放光,充满了活力。
可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她瘦了一圈,下颌迅速的消瘦了下去,显得尖细了许多。
双眼之中褪去了少女的天真与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多了沉稳与冷静。
家逢变故,所以孩子也学会当家理事。
想到这里,柳并舟心中一软。
他意识到姚守宁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
他自己十六的时候,心性也未必有她这般懂事。
“守宁——”柳并舟温声唤了一声。
接着他听到了细细的抽泣。
“守宁儿……”柳并舟顿时有些急了,起身快步向姚守宁行去:
“好孩子,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呢?”
姚守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伸手擦了擦眼睛。
“是谁惹哭了你?是担忧你娘亲?还是婉宁不愿意离城?亦或是——”
他不问这话还好,一连问了数句,姚守宁先前还是强忍啜泣,接着眼泪流个不停:
“是您!是外祖父不好。”
“是我?”柳并舟愣了一愣,接着道:
“可是我……”他话没说完,见到姚守宁眼圈通红,顿时将剩余的话咽了下去:
“外祖父不对,外祖父有错,惹哭了孩子。”他摸了摸姚守宁的头,温声哄她:
“外祖父愚钝,可不知道哪里有错,惹哭了我们家守宁儿,你要提醒外祖父,下次让我不要犯相同的错误才行。”
“您明知国师危险,为什么要与他相争?皇帝的死活跟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值得您冒险去救呢?”
她眼含泪珠,很是不开心:
“我们家中娘本来受伤没醒,姐姐又临产在即,您也知道,知道“河神”快要来了,如果您出了事,我们一家人怎么办呢?”
柳并舟脸上露出愧疚之色,不敢出声。
“太上皇昏庸无道,他就算出事,还有少帝,您为什么——”姚守宁听柳并舟说了过往,心中又气又急,一时失控,忍不住说了几句。
但见柳并舟面带愧色,小心翼翼的看她,哪里还忍心再说下去。
她心软又善良,最是大度与贴心。
感应到了外祖父的愧疚,那股气一泄,她想到了未来的“幻境”之中,柳并舟重伤垂死的一幕,便再不忍生外祖父的气。
“是外祖父的错。”柳并舟见她不说话了,这才温声开口。
少女低垂着头,嘟着嘴,脸颊微微往一侧撇开,就是不看他。
“可是此时国不可无主。”他叹了一声:
“这会儿神都城不应该乱套,妖邪现世之后,得有人主持大局。”
但凡长公主、顾焕之二人之中,任其中有一位在神都城中坐镇,今日发生的事柳并舟便绝不会插手,甚至会坐观神启帝结局。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此时神启帝如果驾崩,神都城必会动荡生乱,百姓惶惶不安,掌控了少帝的楚家说不定会借机生事。
权势的更迭夹杂着血腥,苦的还是一无所知的百姓们。
“当日神都城现边界之门时,城中动荡,后来据你爹说,至少死了有一两万人。”他说到这里,面露不忍。
有些事情太过魔幻,他总觉得说给自己的这个小外孙女听,都仿佛污染了她纯净的心灵。
可是她已经长大,甚至在学着保护家人,便如一个刚成长的小鹰,极力想要挣脱长辈的庇护,蹒跚前行。
他说话时,她虽说仍有气未消,却还是认真的在听他说,并没有使小性儿。
柳并舟就道:
“这两万人中,死于妖邪之手的至多不过一两千数。”妖邪当时受到了边界之门的约束,还未来得及作恶,接着顾敬的魂魄现身,化为神佛金刚,将边界之门重新镇压了下去。
“而其余的人,则都死于人祸。”
这才是柳并舟担忧神启帝一死,神都城生乱的根本原因。
一国无主,便易生乱,乱世一起,人命如草芥,恐怕都不用等着“河神”的到来,不出数日,神都城便会化为人间地狱。
“所以朱定琛的命此时是很重要的。”他温声向外孙女解释,想要取得孩子的谅解,不忍伤了她的心。
姚守宁也明白柳并舟自有为难之处,听他解释了这样多,心中的不开心早就渐渐散去。
只是她想到柳并舟所说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陈太微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他屠杀了青云观满门,其中许多人都是他相伴多年师兄弟。
这样一位凶神恶煞的人物,柳并舟竟然差点儿与他拼命……
她嘴唇抿了抿:
“可是,可是在我心中,觉得外祖父才是最重要的。”她小声的抱怨,认真的道:
“我觉得谁也没有家里的亲人重要呢。”说完,又小声的补了一句:
“包括老皇帝。”
“是我的错,没有考虑到守宁的心情。”柳并舟哄好了孩子,紧锁的眉梢松了开来。
祖孙两人各自坐下,姚守宁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转身替外祖父倒了杯凉茶,递到他手上,柳并舟接过茶水,向她眨了眨眼睛:
“不过我当时说那样的话,也不是全无把握的。”
姚守宁听到此处,有些吃惊:
“您能斗过国师?”
“那不能。”
柳并舟忙不迭的摇头。
“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有自知之明,道:
“此人修为已经通达天地,据说当年的他血亲早逝,杀身边亲近的人转修无情道,”依他看来,最后陈太微剜心贡奉师尊的举止,也符合道家之中斩肉身以神魂成圣的猜想。
“七百年的时间中,我看他实力深不可测,天妖狐族那位妖王被他制约,都难以脱身。我不是他的对手,打不赢,打不赢。”
他频频摇头:
“更何况我后来还是借他黄梁美梦而突破,未突破前,我与他真的动手,可能也是落个被符箓制住的结局。”
“……”
姚守宁见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险些被外祖父逗笑。
她极力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脸,问道:
“既然您说打不过,那您哪儿来的把握呢?”
“是你。”
柳并舟端着茶碗,含笑看向外孙女:
“你给我的把握。”
“是我?”姚守宁怔了一怔,她没料到柳并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毕竟聪慧,心念一转,便隐约猜到了柳并舟这样说的原因。
“不错。”柳并舟轻轻喝了口茶,道:
“你说过,七月十五“河神”攻入神都的时候,我曾以身守城,抵御“河神”。”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已经完全明白了外祖父话中之意。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您不会出事,至少性命无虞。”
“对。”柳并舟“呵呵”的笑:
“你的预言之中,七月十五日之前我绝对不会死,正是如此,我当时才壮着胆子与陈太微正面硬碰硬。”他语气幽默:
“辩机一族的预知不会出错,我既然不会死,我怕谁?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我也敢与他交手呢。”
他说到这里,以眼角余光去偷看姚守宁,果然见到先前还流泪的小女生此时被他逗笑,便故意道:
“要不是有你的话作为后盾,外祖父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怎么敢硬着头皮往前冲呢?那不得有多远躲多远,那位前辈要真杀过来,我可能还会恨我当年学艺不精,没有专攻逃命的本事呢,守宁儿说对不对?”
“噗嗤。”
姚守宁虽极力强忍,但最后仍被柳并舟逗笑。
她自然明白柳并舟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自己,哄她开心。
辩机一族虽有预知之能,可未来之事还未发生,一切没有盖棺定论。
根据空山先生的教导,她将来学成之后,有了自己的“锚点”,亦需要寻找到下一任接位者,与“他/她”接上头的时候,历史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否则一切皆有变数,一切皆有可能。
但两祖孙都没有往坏的方面去说,柳并舟笑着道:
“你看,最终“他”果然离去,老皇帝活了下来,外祖父也平安无事,皆大欢喜,不正变相应了你的预知?”
“辩机一族果然厉害,预言真准,守宁儿跟着空山先生学得真好,外祖父真替你开心。”
姚守宁被夸得有些高兴,家里长辈的肯定使她对于未来的学习更有动力。
她抿了抿唇,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外祖父,您说国师送了您一场黄梁美梦,最后您是怎么苏醒的呢?”
柳并舟提起当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道:
“我当时……”
祖孙两人说着话,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此时的皇宫之中,安静无比。
宫里笼罩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镇魔司的首领冯振面色阴沉,交待着程辅云:
“皇上心情不好,将今日当值未死的,全丢入镇魔司,不要再让他们出现在宫里。”
今日是神启帝第一次真正面临死亡。
身为天家血脉,他这一生都锦衣玉食,并没有吃过苦头。
当年先帝去世后,留下长公主制衡他,对神启帝来说便已经是十分憋屈的事。
此后长公主几次打他,令他颜面尽失,但朱姮蕊带来的恐惧却远不及陈太微。
今日的陈太微是真的要杀他,神启帝数次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
他吓破了胆,不敢再回平日的宫殿,往常呆得最多的炼丹房也被封锁了起来,深恐陈太微去而复返。
老皇帝另寻了宫殿躲藏,令贴身内侍守护。
冯振抽得空闲出来,交待自己的副首领一些事。
程辅云听到这话,皱了皱眉。
“冯公,今日的人,全部都要送入镇魔司?”
他平日最是识趣,今日竟会出言问诘。
冯振目光一闪,眯了眼睛打量他。
这位镇魔司的副统领站在了阴影中,交错的树梢之影将他的神情掩盖,冯振只能看到他涂得殷红的嘴唇。
“真晦气。”
他心中嫌弃的想着:这老东西一天到晚涂脂抹粉,看起来真是恶心。
“有什么不对吗?”他忍下厌恶,反问了一声。
说话时手指摩挲着腰侧的佩刀,眼里已经酝酿出杀机。
程辅云与他合作多年,对他脾性也十分了解。
这位深得神启帝信任的大内侍脾气阴晴不定,且行事残忍,极难容人,最重要的是对皇帝异常的忠心。
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触了他逆鳞,恐怕已经令他不快,若是回答不好,他可能会提刀砍人。
程辅云眼珠一转,低声道:
“冯公,今日当值的人可不少,宫中上次经历过宫变之后,已经被清理了一批,剩下来的人本来就是听话柔顺的。”他放低姿态,掏出袖口里的帕子擦汗:
“若是太平年月,倒是可以征召宫人、内侍入宫。”
但今年实在不是好年头,先是洪灾,而后血蚊蛊,接着又出现边界之门,事情一茬接一茬,压根没功夫征召人手。
try{ggauto();} catch(ex){}
“我是想,如果再杀一批,怕皇上这边人手不够呢。”程辅云陪着笑脸:
“最重要的,镇魔司里还关押了一大批人,根本没有空余的监舍。”
他解释清楚了,冯振扶刀的手一顿:
“没有办法。”他摇了摇头:
“皇上很不开心,这些狗东西护主不利,险些令皇上出事,该死。”他想到程辅云的话,皱了下眉:
“至于人手不够,之后再想办法强征一批人入宫就是。”
神都城旁的不多,就是人口不少。
他说话的同时,程辅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事,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冯振见他表情怪异,也转头去看,只见身后大殿的长廊上,有道阴影宛如活了过来,似流水般顺着长廊涌动。
“啊——”
当值的士兵见到那诡异,吓得惊呼出声。
下一刻,那黑影淹没了他,如沥青般的可怕黑色黏液顺着他的七窍钻了进去,他的声音消失,身体化为一道黑色的古怪石雕。
仅只剩刻功夫,随着那阴影缓缓流走,那士兵所站立的地方仅剩了一具干尸。
风一吹后,那尸体化为粉尘,“扑唰唰”乱飞。
一个先前还活生生的壮汉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辅云身处镇魔司,本身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见到这一幕时,依旧吓得胆颤心惊。
这诡异的一幕不止令程辅云害怕,其余当值的士兵、宫人、内侍见此情景,都大声尖叫。
“啊!”
“鬼啊!”
“妖怪!”
一连迭声的尖叫此起彼伏,打破了皇宫大内的平静。
纵使神启帝性情暴戾,近来情绪不稳,杀人如麻令宫中众人提心吊胆的,但亲眼目睹妖怪以诡异非凡的方式杀人,依旧吓得宫人、侍卫不顾一切逃离。
但他们刚跑一步,那阴影先是一顿,接着“嗖”的一声化为数根奇大无比的粗长触手,往不同的方向甩了出去。
这些阴影速度奇快,眨眼之间便将所有人“攥”在手里。
“冯公——”
程辅云也算见多识广,此时头皮发麻,喉间干涩,双腿发抖,下意识的去摸腰侧。
腰间挂了大刀,这是神启帝赐予镇魔司特有的恩典,尤其是在长公主上次入宫与他翻脸之后,他更是要求亲卫佩刀,以护自身。
远处当值的侍卫听到喊叫,有人远远的警惕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冯振皱眉答道。
这一会儿功夫,宫中长廊上当值的人全部被黑气卷中,各个被高高提起,再难发出声音。
黑气疾速膨胀,仿佛随着吸入人的精气魂而得到充足的养份。
相反之下,被黑气卷中的人则是顷刻之间化为枯尸,最后如烧烬的脆碳,“砰”声落地。
“嘿嘿嘿嘿——”
黑气得到满足,发出猖狂的大笑。
程辅云毛骨悚然,“锵”一声将长刀抽出大半。
“你要干什么?!”冯振厉声大喝,按住他的手掌,用力将他拨出的大刀又推了回去。
那些落地的尸首碎裂,化为粉尘散开,风一吹四处乱卷,发出“呜呜”的诡异声响,将宫中挂的灯笼挡住,使得火光都暗了许多。
“冯公……”程辅云不敢相信冯振的举动,慌乱喊了一声。
“这是皇上新请的客卿。”冯振怪眼一翻,冷笑道:
“也是涂妃的“亲戚”,接下来会保护皇上一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坏了皇上的大事。”
涂妃的“亲戚”?
今日涂妃已经现了原形,涂妃不是妖吗?
程辅云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意识到神启帝恐怕与妖邪合作了。
他身上寒毛乍起,一股寒意自脚底而生。
自七百年前大庆朝立国之初,这神都城便应该是天底下最安全之地。
这里集国运之大成,有神龙庇护的天子坐镇,又有克制妖邪的镇魔司,本该是妖邪不敢踏足的“圣地”。
可如今“圣地”蒙污,皇帝竟主动引妖邪入城,妖怪当众杀人,镇魔司的首领竟喝斥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坏了皇帝的大事。
程辅云心中生出荒谬之感,他咬紧牙关,意识到冯振探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位忠于皇帝的老太监此时对自己已经生出了防备之心,若自己反应不对,恐怕他便要对自己出手。
“原来如此。”冷汗透体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但他强作镇定,又面露愁色:
“但是冯公,这些,这些客人会不会对我们——”
“你放心。”冯振微微一笑:
“这些“客人”与我们目前同一阵营,只要你忠于皇上,“它们”又怎么会伤害自己人呢?”
他轻描淡写道:
“不过它们毕竟非我族类,享用食物的方式特殊了一些,你不要大惊小怪,只要皇上龙体安康,死几个奴仆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会儿功夫死了这么多人,可在冯振眼里却不过是“客人”进了食。
他话里行间不拿宫人、内侍当人看,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中与鸡鸭无异,这种态度寒了程辅云的心。
程辅云想起自己追随冯振多年,对他尽心尽力,但如果有一天自己但凡逆了他心意,恐怕下场也不会被妖邪吞噬的那些侍卫好到哪儿去。
他心中生出反感与防备,表面却恭顺道:
“是。”
两人说话间,那黑雾在半空之中盘旋了数圈,接着往大门方向疾冲而去。
在落地的刹那,黑气化为“人形”,向前轻跑了两步,才转过了身来。
虽说身形似人,但那“人”转过头来时,依旧看得出来妖邪的怪异。
那“人”长了一张尖细的脸,肤色雪白,眼形上挑,周围长满了火红的细毛,使得“他”的双眼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妖冶之感。
“他”留了一头红色的长发,嘴唇呈朱紫色,身穿火红的薄纱衣,往灯下一站,看人的目光既显阴森又显诡厉。
“真好吃。”“他”舔了舔嘴,舌头与人相较要尖长许多,顺着唇角缓慢舔了一圈,看向了冯振与程辅云二人,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之色。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程辅云的心脏。
他仿佛被大型凶兽盯住,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他,他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连呼吸都停滞。
“贵客来了,皇上正在等您。”
冯振的脸色也微微泛白,但相比起程辅云,他对于神启帝的打算了解更多,再加上忠心赋予了他无穷勇气,他镇定的道:
“还请您直接进去。”
那妖邪微微一笑,咧开唇角时,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牙齿森白,可以轻易刺穿人的身躯。
“好久没有这样捕食了,已经七百年了呢,果然捕猎是最痛快的,真希望我们可以快些打破边界之门,肆意生活呢。”
“他”笑着,理了理长发:
“真是多谢皇帝的款待。”
“您放心,这只是开胃的小菜而已,若完成皇上的请求,将来……”
冯振含着笑意说完这话,那妖邪显然十分满意,点了点头:
“我也期待那时。”
说完,“他”伸手往那门处推去。
那殿门紧闭着,这一推之下并没有推开,但那妖邪的身影却变得透明,迈入殿内。
宫殿之中的光线一暗,透过半透明的窗纸,程辅云可以看到窗户之上有妖影透出。
那妖邪已经离开了,可是带给他的震撼与恐惧感却并没有消失。
“你说得对。”
冯振突然转头:
“今日当值的那些宫人送入镇魔司可惜了,镇魔司的监狱之中也没有多余的空位容纳这些人,你立即将这些人调入这宫殿中来,以让客人尽兴。”
“……”程辅云心中生出恐惧之感,这种恐惧感甚至比先前妖邪吃人时更深。
……
宫中妖影闪烁,神启帝的宫殿被邪气笼罩,一夜都似是有人窃窃私语。
而姚家的这一夜也并不平静。
姚若筠下午的时候与妹妹一番谈话知道如今情况紧迫,虽说已经下定决心要留在家中与家里人同生共死,但他实际却没有半点儿底气。
“我跟温景随都是一样的读书人,外祖父甚至与我还是血亲。”
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外祖父跟随当年的大儒张先生学习,开悟之后也成了大儒,拥有非凡的神通。”他想着:“而温景随比我聪明,所以当日外祖父进京之后,展现神通,他随即也开悟,拥有了修习儒道的资格。“
想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翻了个身:
“而我天份比不过温景随,可是这世上也不是各个都是天资卓绝的聪明人,听外祖父提及过七百年前,大儒还不是如今的样子,儒家的力量也是诛灭妖邪的一大势力。”
黑暗之中,姚若筠的眼睛逐渐亮起:
“那时的前辈们为什么可以修成儒道,而如今不行呢?”
“我虽没有温景随聪明,但我有一个他没有的优势,外祖父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之下,我若有不懂,可以随时请教他老人家。”
他突然翻身坐起:
“我聪明不足,但我可以比别人更努力。”他越想越是开心:
“我有张祖祖留下的儒道之心,若我还不能开悟,不能怪旁的,只怪我自己不够勤奋。”
一念及此,他立即起身下床。
屋外他的贴身小厮听到室内动静,顿时被他惊醒,揉着眼睛问:
“大少爷起夜了?”
“你睡,我读会书。”
姚若筠沉声道。
他以往自认勤奋,可如今看来勤奋还不够,否则没道理还体悟不了儒道真义。
将来之后,他要比别人更加努力,学习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有张饶之留下的儒道之心的帮助,再有外祖父的指点,他迟早定会开悟,到时他也能拥有保护家人的底气!
姚若筠一夜未睡,干劲十足的读书,直至天色将明。
六奇醒来的时候,屋里灯亮了一夜,他进了内屋,见姚若筠还精神十足,面前摆了两本书,还写了许久的旁注。
“大少爷,你今日不是要与大小姐、苏姨父他们一道出城吗?”他提醒着。
姚若筠这才从酣读中惊醒,连忙放下书:
“对对对,不要误了时辰,到时守宁会怪我办事不力。”
他催促着六奇打水梳洗,回决定不离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来到正屋之中时,见众人已经齐聚,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
屋外的庭院之中摆了几个箱柜,是众人收拾好的行李。
“对不住,我来晚了。”姚若筠一见众人都在,连忙赔礼道歉。
“不碍事,本来就是我们来早了些。”
苏文房连忙摆手,苏庆春见他两手空空,身边仅跟了一个小厮,不由好奇的问:
“表哥,你怎么没有行李?”
“我原本在子观书院入读,院中有我的换洗衣裳及洗漱物品,那里离青云观又近,不收东西也行。”
姚若筠回答完,又看了院外的行李:
“你们收拾好了吗?怎么也只有这几个箱子?”
“都收好了。”
姚婉宁等人应道。
苏文房说道:
“我们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全是来了神都后,姐姐、姐夫帮忙操持购买的——”
他有些羞愧,但提到柳氏,父子三人脸色有些黯然。
苏妙真看了姚若筠一眼,鼓足勇气与他说话:
“表哥,姨母还没苏醒,我,我不是很放心她,也不太想去什么青云观,不如你们去,我留在家中照顾姨母……”
她当初受妖邪蒙蔽,对姚若筠成见极深,见他就心生厌恶,苏醒之后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羞愧害怕,一见姚若筠就内疚,不敢与他说话。
但此时她担忧柳氏,又隐约感觉姚家人此时急着送他们离开,恐怕接下来是有什么变故发生。
这会儿的苏妙真心态改变,早拿姚家众人当自己人,心中放心不下,不愿意在危急时刻独自离去。
姚若筠听到她的请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求救似的看向了姚守宁。
“妙真不要为难你的表哥。”就在这时,柳并舟及时出声相助。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说话,苏妙真顿时转身:
“外祖父,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城去青云观呢?”
对她来说,与柳并舟对话的压力显然要比与姚若筠说话小一些,她神情很快恢复了自然,问道:
“是不是家中要出什么大事,您与守宁不想要牵连我们?”说完,她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姚守宁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也转头看向柳并舟。
但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太沉不住气。
表姐再是聪明,但她也只是猜测,并不敢肯定,不过此时通过自己的反应,想必她已经确认了某些事。
想到这里,姚守宁又有些懊悔。
“对。”
柳并舟安抚似的看了她一眼,接着向苏妙真点了点头,直接承认了这个外孙女的猜测。
“外祖父——”
“岳父大人!”
苏文房父女闻言惊呼出声。
柳并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接着才正色道:
“事情迟早会发生,我也不想瞒你们。”
他说道:
“妖邪已经按捺不住,近来怨气冲天,“河神”迟早会卷土重来的,一旦“河神”到来,神都城到时会不会存在,我也心中忐忑得很。”
柳并舟没有隐瞒晚辈,苏妙真几人脸色微变,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苏妙真心情沉重。
作为曾经被妖王附体的人,她对于姚婉宁的遭遇颇为了解,对“河神”的可怕之处也有感应。
“外祖父,既然是这样,我们不是更应该留下来吗?毕竟一家人应当……”
“不行!”
柳并舟断然否认:
““河神”的力量比以前又更成长了一些,我都没有把握,你们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苏文房只是儒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苏妙真姐弟面对妖邪也没有还手之力。
“说不好听的,你们如果远离神都这个危险之地,我反倒心无旁鹭,可以放开手脚对抗“河神”,若你们留在神都,我反倒要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要分出心神保护你们。”
他的直言不讳令得苏文房面红耳赤,不敢再说出“要留下来与家人共生死”的豪言壮语。
而原本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的姚若筠也备受打击,开始怀疑人生。
“……”姚若筠胆颤心惊的看向姚守宁,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累赘”之一,若他无法自保,到时留在神都,岂不还要连累外祖父发挥?
姚守宁见大哥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险些被他逗笑,但她还没说话,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幕画面:镇魔司的人手持圣旨,冲向四大城门。
各大城门的公告栏前,发布了神启帝新颁布的规定:朕有感上苍有好生之德,今经镇魔司调查得知……异化之人逐渐恢复理性……因此就地释放……准允这些人归家……为了……以示朕之大恩……朕即决定,与妖共存……
“与妖共存!”
姚守宁失声惊呼。
此前她曾预知过的情景这一次再度出现,且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苏妙真的猜测成真,神启帝发疯了,竟决定与妖共存!
朱氏的先祖当年不知付出多少努力,无数百姓以血肉精魂为代价,才终于赶走了妖邪,让后辈子孙有了七百年平静的时光可过。
没想到如今神启帝发疯,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推翻先辈付出,使大家的努力化为泡影。
她又急又怒,柳并舟的神色一沉:
“你说什么?”
“皇帝的决定是与妖共存!”
姚守宁将自己的预知说出:
“翻放妖化的人,决意与妖共存。”说话的同时,她脑海里闪过了被黑雾笼罩的皇宫:宫中黑气缭绕,夜灯之下,一股黑雾飞入宫庭,顷刻之间卷走了数名侍卫生命。
皇帝默许了妖邪猎食人类!
同一时刻,她心生惶恐:
“外祖父,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让大哥他们即刻出城。”
她话音一落,众人神情皆惊。
柳并舟没有去细问她到底预知到了什么,但从她难看的脸色,便猜出了情况不对劲儿。
他果断的挥手:
“立即将东西搬上马车,随后我亲自送你娘出城。”
姚守宁点了点头,催促着家里人快速搬运东西上车,众人惶恐不安,但都知道事态紧急,没有人再多言语。
姚婉宁迟疑着咬了咬嘴唇,她一手抚着肚子,另一只手缩进了袖子里。
原本她与姚若筠一样,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与家人共进退的,但柳并舟先前说的话又将她点醒。
“河神”如果是她梦中的丈夫,仍有理智,那么“他”断然不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举动会使她伤心,夫妻此生也断然再无和好的可能。
但是——但是“他”如果已经沦为妖邪,全无理性,那么她就是留下来,恐怕也难以阻止“他”的脚步,反倒让外祖父分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