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消逝。
山中风雪呼号更甚,星月都被乌云遮挡,光洒不进山里。
大帐的幕帘被掀开,林霸天搭着祁溶的肩膀走出帐中,浑身散着酒气,豪迈地道:“一个美人儿还不够!哥哥这里多的是!”
祁溶笑道:“做弟弟的比不了哥哥,大当家英雄盖世,多了是情趣,于我却是负担呐。”
林霸天突然定住脚,像是想起什么,哈哈一笑:“不行!你身边两位弟兄还没人陪呢!你等着!”
正在林霸天准备张口叫人时,祁溶抢先道:“哥哥不明白,一个更刺激。”
这话林霸天听明白了,祁溶与他对视,片刻后,二人同时放声大笑。
“皇城出来的,与我们乡野玩的,那就是不一样!”
“癖好如此,让哥哥见笑了。”
二人说笑间,勾肩搭背进了偏帐。
林霸天临走前还反复叮嘱,要尽兴,不够还有。
等林霸天一走,偏帐里瞬间变得安静,只听见远处有山匪在划拳闹酒。
姬玉遥坐在床边,深深吐了一口气,安静等着祁溶来为她松绑。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的却不是祁溶,而是楼苍兰。
在他的注视下,姬玉遥无处躲藏。
楼苍兰不说话,走上前来为她松绑,轻轻摘下她唇上的布条。
烛火之下,两个人的眸中互相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姬玉遥平静道:“你随时可与我和离,回平州后,你仍是炽炼军将军。”
楼苍兰取下自己的黑色大氅轻轻放在姬玉遥的肩头,声音嘶哑道:“你若不嫌弃,我们仍是夫妻。”
姬玉遥垂着头,侧过身来,不让楼苍兰看见。
楼苍兰知道,她在哭。
她总是爱哭,像开关失灵似的。
楼苍兰伸手轻轻将她抱住,第一次触碰到了妻子的呼吸和温度。
成亲后,他们相敬如宾,敬得只遥遥相望,点点头便是打了招呼。
可是,楼苍兰曾无数次梦回初春时节祁都的城楼下,他送走祁溶,策马转身,那个白皙清秀的女孩就站在战马的下面,受了惊吓。
她那么胆小,那么爱哭。
楼苍兰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自己的妻子,她的眼下有一颗浅褐色泪痣,像一颗散落天际的孤星。
须臾,姬玉遥拭干眼泪,道:“我带你们去找熊得壮,他被关在地牢里。”
楼苍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好。”
姬玉遥不再闪躲,迎着楼苍兰的目光,像是有话要说。
楼苍兰牵了她的手,颔首道:“我知道。杀了他。”
他们走出偏帐,祁溶与裴战就站在门口,白雪落满一身。
楼苍兰低声道:“去救熊得壮。”
他与姬玉遥并肩走在前面带路,山路崎岖,像一只蜿蜒爬行的蝎子,地牢就建在山腰上。
“你在门口候着,我们进去。”
祁溶向裴战吩咐道。
“是!”
裴战留下来望风。
祁溶探着路向地牢走去,越往下走,火把渐熄。
原来这个所谓的地牢是当地百姓用以存储番薯、蔬菜用的地窖。
熊得壮被五花大绑地挂在架子上,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偏头狠啐一口,破口大骂道:“今日又来找你爷爷做甚!有种就放我下来!林霸天,就你也配当土匪?!你只配做地上的一口痰,被人以战靴碾平踩干,永世不得翻身!你活在这世上一日,就应当面壁回过二十四个时辰!你还想找我要更多的银子,你要你妈妈个灯笼!你欺负女人……”
“熊先生,是我。”
姬玉遥柔柔地说:“太子殿下也来了。”
她的声音落得极轻,与周遭的环境极不相称。
熊得壮还张着嘴,表情惯性地保持着狰狞。
四下里极为安静,气氛有些尴尬。
“殿下怎的不吱个声……”
熊得壮的怒气一泻千里,胸腔里的喜悦之情压都压不住。
祁溶走上前去帮熊得壮解麻绳,道:“你骂得痛快,不想扫了你的兴。”
地窖里又黑又冷。
熊得壮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饿了几天,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幸而他身体强壮,扛住了这一劫,到底是活着走了出去。
当吹着肆意凛冽的山风,他犹如重生。
姬玉遥、祁溶、楼苍兰陆续从洞里被裴战拉出来。
“我知道后山有条小路,通往山脚。”
姬玉遥道。
楼苍兰闻言,心里又是一痛:她一定想方设法逃走过,可惜,又被抓回去。
“山脚下都是兵,小娘子一个人逃不走,多几个人便能逃走吗?”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
众人都是心下一沉——林霸天来了。
“你站到我身后来。”
楼苍兰拉了一把姬玉遥的手腕,让她后退。
林霸天狞笑着走来:“我说你堂堂太子,带着兵符到我这土匪窝来干什么,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黑暗中,火把骤然点亮,映红了半边天。
祁溶上前一步道:“我是真心诚意为哥哥送礼,只求大当家能放我弟兄们下山!”
“就为他两个?值吗?”
林霸天手里握着兵符,俨然手握尚方宝剑,只要他一声令下,山腰间的五人立时便成了活靶子。
祁溶言辞诚恳:“我认大哥为兄弟,熊得壮亦是我的兄弟,仁义在心不在口,我以为大当家能懂。”
林霸天迎着北风止住了笑声,收敛了放肆的神色,道:“祁溶,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被太后逐出祁都,沦为丧家之犬,却在我这里装什么仁义君子。我呸!今日老子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林霸天举起了兵符,命令道:“全体听令!”
八万身藏在山林间的将士全部拔剑,一瞬间,寒芒乍起,杀气冲天。
姬玉遥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发现楼苍兰不见了。
祁溶快速道:“大当家就是这样回报我赠予的礼物?我祁溶乃天潢贵胄之身,即使虎落平阳也是堂堂太子,若有朝一日本宫重返祁都,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天!”
他故意将“本宫”说得极重,就是要在身份上给林霸天以震慑。
林霸天果然有了一丝犹疑,他还是贪恋日后“太上皇”的身份,这是他老林家几十辈子想也想不到的尊荣。
“哥哥?”
祁溶说得真诚且动容,伸出了手,希望能与林霸天和解。
林霸天道:“既然……”
良久听不见下文,既然什么?
什么既然?
只见林霸天的头缓缓从脖颈上移开,鲜血开始四溅,头颅滚落在地时,众人才看清林霸天身后之人,正是楼苍兰,他的脸被血染红。
楼苍兰的战靴踩在林霸天的身体上,森寒道:“既然做了匪,就别做富贵梦。”
林霸天那血淋淋的手还死死地攥着兵符,像抓着一个迟迟不肯散去的梦。
姬玉遥的前半生别说是砍头,就连鲜血也不曾见过。
此时,她却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霸天,双眼猩红,仿佛看着他死能击碎一切耻辱,他一死,她才能重生。
祁溶的目光变得异常冷峻。
山风吹起了他黑色的衣袂,猎猎翻滚。
“杀!”
祁溶向漫山遍野的将士命令道。
“杀!”
楼苍兰与裴战跟着向自己的军队下达军令。
“杀!杀!杀!”
将士们呼喝。
一时间,整座狼毫山杀声震天,火光四溅。
兵器与兵器相互撞击的声音刺破长空,刀刃齐声尖叫,山间有哀嚎声,有狼嚎声,有风声。
禁军与炽炼军乃是王军,不论兵符是否在手,他们都听从皇室调遣。
林霸天妄图用兵符号令王军,无异于捡到了贝壳,想换金山。
祁溶在火光中兀自观察,不过是一群山匪,武器竟精良到能炽炼军、禁军抗衡。
他们有盔甲、有兵器,还有战马。
尤其是人数,目测在五万之多。
这说明林霸天有充裕的粮草,有粮草就是有钱,钱从何处来?
光靠土匪隔三差五在域州城里打家劫舍,这笔银子仅够支撑他们过上有肉吃的日子,但绝不可能支撑起兵马粮草的消耗。
以林霸天的布局能力以及眼界见识,他做不到。
林霸天背后,另有其人。
杀声渐熄。
许多小喽啰看到大当家被杀,直接弃了刀,甘当俘虏,故而战场并不惨烈。
山匪与正规军正面对抗,即使装备再精良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山匪便已溃不成军。
正在这时,一个矮小的人影从重叠的火光中走来。
祁溶转身望去,脑子“嗡”的一声重响,心顿时凉了半截。
来者是江锁。
身后却跟着赵洞庭,他的鬼头刀正架在江锁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