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州城内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平静。
互市依旧,人声嘈杂。
这种平静里又透着一丝不寻常,身着战甲的倭人在街上巡逻,百姓尽皆绕着他们走。
主街上有一座宅子,名为宋府,正是濒州知府宋荆卿的住所。
门外两侧有倭军把守,进出的下人都将头埋得很低,噤若寒蝉,不敢与倭军对视。
宋荆卿虽在家中,却穿戴整齐,一丝不苟。
他近日感染了风寒,一咳嗽,花白的须发也跟着瘦削的身体一起抖动。
“老师喝药。”
学生叶游元双手端着发烫的药碗,有些颤抖。
叶游元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唇色惨白,没有血气。
但他生得好看,眉目清秀的,与宋荆卿一样,身形瘦削。
宋荆卿看也不看叶游元,叹了一声气,道:“怎么还不走?都说了不在我这里。”
叶游元的身后站着濒州倭军将领漆岛。
漆岛不会说汉话,便用倭语说:“交出兵符,我饶你不死。”
叶游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如何敢将这话翻译给老师听?
宋家与叶家世代交好,在叶游元父辈那一代,因痴迷于斗蛐蛐而输光了叶家祖辈留下的财产,故而叶游元自五六岁时便受教于宋府。
宋荆卿于他而言,亦师亦父。
而宋荆卿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后生极是爱惜,视如己出。
后来叶游元考取功名,宋家举全府之力送叶游元去往东洋求学。
数年之后,叶游元学成归来,会说一口流利的东洋语。
就在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准备干一番事业时,倭人一声炮响,炸碎了叶游元建功立业的理想。
“老师——”
叶游元犹豫再三,还是弓着腰对宋荆卿说:“漆岛君说,交出兵符,我们可以活命。”
“君?”
宋荆卿喘着气,喉咙颤动如同拉动一个破风箱,声音沙哑道:“游元,你读他们的书读傻了吧?何以称他为君?他哪一点有君子之风?我看不过是强盗之流罢了。我与丰川玄有过君子之约,开放城门与倭人通商互市,此举既利于百姓,也造福倭人。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丰川玄竟枉顾盟约,让漆岛兵临城下,朝夕之间,我已是大祁的千古罪人。”
“老师莫要再说……”
叶游元喉间一酸,给宋荆卿跪下,说话间带着哭腔。
“你下令士兵打开城门,一夜之间,倭寇破城而入。”
宋荆卿浑浊的双眸含着泪水:“你怎么敢?”
房中安静半晌,只剩叶游元尽量压制着的啜泣声。
漆岛没耐心了,问叶游元:“他说什么?”
叶游元抹了把泪,道:“他说,兵符弄丢了。”
漆岛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割断了,潦草地扎了一个小辫。
他生了一双鼠眼,眼珠子一转,便嘿嘿一笑:“不对,他说了那么多,你只说了一句。”
叶游元对倭人心存怒火,奈何他天生胆小,行事怯懦,腰弯得更深了,说:“他说兵符他也不记得是弄丢了还是烧掉了,不然就是被偷走了,不信你们可以去府上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搜出来便是你们的。那玩意儿能调令城中一万守备军,挺值钱的,找不到可惜了。”
他对着漆岛一顿叽里哇啦的说话。
漆岛听得眉毛逐渐竖了起来,扔下一句“冥顽不灵”的倭语,便扬长而去。
宋荆卿的确不知兵符的去向。
倭寇入城当晚,宋府一片混乱。
宋荆卿冒着风雪前往城楼时,倭寇已经入城。
他恨得吐血三升,当场晕倒在雪地里。
再醒来时,府中下人说,兵符找不到了。
叶游元见漆岛离开,长长输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自语:“吓死我了。”
宋荆卿听到叶游元的话,嘲讽道:“怎么你了,就被吓死?”
他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小时候有人到叶家追债,踢破了叶家的门,也吓破了叶游元的胆儿,直到现在,人长大了,胆儿还是小。
话音还没落,宋荆卿又咳起嗽来,咳得双眼血红。
叶游元赶紧又端起药,扶住宋荆卿的手,急道:“倭寇攻城那夜,老师受了寒,忧思过度,拖到现在都没好起来。老师快将这碗药喝了。”
宋荆卿将手抽出,不让叶游元碰,用帕子捂住嘴,边咳边喘:“郎中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哪个郎中开什么药,我都能品出来,但是这病就不见好。我死了,不正合你意,濒州任你摆布。”
叶游元垂着头,心知宋荆卿说的是气话。
宋荆卿捂嘴的手一松开,帕子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老师!”
叶游元吓得松了手,汤药洒了一地:“学生新请了从域州来的郎中,是随军的郎中,他们就在路上了,这次定能医好老师的病。”
“无妨。”
宋荆卿摆手道:“突然不咳,反倒会不习惯的。”
“少爷——”
府中丫鬟盈盈走来:“丹州军营里的郎中来了。”
“快请进!”
叶游元将空碗放在桌上,走出房门去迎接。
从丹州赶来的郎中共有三位,为首的那位提着一个旧木箱,年纪已有四十,山羊胡修理至前襟第一颗扣子处,浑身透着一股不骄不躁的儒雅之气。
叶游元招呼道:“言郎中,里面请!”
他望了一眼言城身后的两位,皆是相貌堂堂的少年郎。
其中一位尤为惹眼,身量很高,着一身玄黑华服,目光冷峻,不似侍从,倒像个主子。
言城为宋荆卿号完脉,拟好药方。
叶游元紧张地搓着手,不止一遍地问:“老师怎么样了?”
“积劳成疾,又偶感风寒。”
言城将药方递予丫鬟:“寒气侵骨,这病得养。”
叶游元皱眉问:“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言城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摇头。
宋荆卿心里记挂濒州战事,沉沉闭了眼,不再理会郎中,连最基本的客套都省了。
“身之重疾靠养,国之重疾要除。宿疾不除,沉疴难愈。”
那相貌惹眼的少年开口说话,声音沉稳冷静,甚是好听:“虽经刮骨疗伤之痛,然壮士断腕,尤未悔之。濒州之困,困在时局,非老师一人之过,亦非不可解的死结。”
宋荆卿闻言,缓缓看着说话之人,半晌没有说话,只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宋荆卿还坐在木椅上,侧身问道:“我与公子可曾见过?”
“前年此时,大人曾跪于太安宫门口,为二十万两赈灾白银长跪不起。”
少年上前一步道:“我曾路过门口,算是与老师擦肩而过。”
宋荆卿皱着眉思索一会,再抬头对比少年的模样,登时恍然,挣扎着起身跪拜:“微臣参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