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楼上时,我便注意到你了。”
楼苍兰的声音有些沙哑,哽咽道:“两军交战,怎么会有个女人和孩子?”
辉州的近郊没了灯火,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萤火虫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若非身在局中,姬玉遥简直要觉得此情此景乃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浪漫。
“你终是为了太安宫,弃了我。”
楼苍兰不愿下马,不敢靠近,死死勒紧了缰绳,勒得指尖发红。
姬玉遥淡淡道:“我是吕烟濛,而非姬玉遥。太后诛我族人,罪无可恕。我谁也不为,只为自己。”
声音依旧柔和婉转。
奇怪的是,三皇子突然安静了下来,乖成一团,在姬玉遥的肩上睡着了。
姬玉遥弯起眼角笑道:“许是方才哭累了罢。”
清泪淌过眼角的泪痣,楼苍兰的身形在泪眼中模糊。
姬玉遥喜欢小孩。
楼苍兰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儿女成行、鬓白齿松、子孙绕膝的样子。
“言城言大夫是你杀的?”楼苍兰轻声问。
“是。”
“在军中散播极乐草是你干的?”楼苍兰再问。
“是。”
“濒州一战,假传将令,命守卫开城门,也是你?”
“是。”
“张麻虎……”
“你都知道了。”
姬玉遥抬眸看向楼苍兰。
楼苍兰被看得双眸一颤。
他们成婚已有一年之久,是最熟悉的枕边人。
而这一刻,楼苍兰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陌生。
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
“我自幼便心属一人,那人皎皎如天上月,灼灼如镜中花。可我在太安宫等了这许多年,等来的却是他深爱着其他女子。等来的是我与你的一纸婚书。”
姬玉遥抱着三皇子,缓缓走向楼苍兰的战马。
楼苍兰并不知道姬玉遥的这一段往事,更不知她说的便是祁溶。
姬玉遥继续道:“嫁便嫁吧,深宫女子,婚事岂有自己做主的道理。既嫁你,我便是你的妻。可是……”
她皱了皱眉,垂泪冷笑道:“直到狼毫山,我们的兵马被山匪冲散。你明明可以救我,但你却去了平州!”
姬玉遥仰天哈哈一笑,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进耳蜗。
缰绳在楼苍兰手中快要被勒断。
“我一直……有悔……”
楼苍兰言语苍白。
有悔又如何?
漫长的日夜里,狼毫山的过往已经在姬玉遥的心里长成了疤。
她曾在无数次的噩梦里惊醒,她被万般蹂躏,但她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是她自己从梦中醒来。
“我是姬玉遥,也是吕烟濛,是你的妻,也是太后的嫡系侄孙,更是吕庭坚的女儿。我却终不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可以是谁。哈哈……我恨——”
“我恨你那日狠心离我而去,我恨江锁那身干干净净的白,我恨太安宫飘满佛香的金碧辉煌,我恨太后那副慈眉善目的笑颜,我恨你们这些假情假义的慈悲。”
姬玉遥停在了楼苍兰战马的下面,流着泪笑道:“今日既被你寻见,那便没有逃得脱的道理。”
她闭了眼,道:“看在一年夫妻的情分上,痛快给我一剑……再帮我照顾好孩子……他名叫祁允,字措生。”
马背上的楼苍兰已是泣不成声。
他缓缓拔出了剑,剑尖不住颤抖,抵在姬玉遥雪白细嫩的脖颈上。
“对不起……”
楼苍兰颤声道。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的沉寂,一声惊雷搅醒了大地上的生灵。
不识时务的雨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如根根银剑疾射而下,狂猛暴唳的射向每个角落。
似乎要把辉州城门的鲜血洗净,要把杀声覆盖。
雨势很大,城门口淌出两条小溪。
一条血色鲜红,流入城里,一条清如明镜,流向城外。
各流各的,像极了分道扬镳的人生路。
楼苍兰驾马奔走在暴雨中。
西城门还在暴戾厮杀。
火光被暴雨熄灭。
“你的剑呢?”
祁溶见楼苍兰奔来,在雨中喊道。
“送走了一个人!”
楼苍兰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那液体是雨水还是泪水。
祁溶没太懂楼苍兰什么意思,又冲入敌阵之中。
西城门的战况不容乐观。
准确来说,整个辉州的战况都没有站在祁溶这边。
方才红丸旗倒下的瞬间,炽炼军势气乍起,奈何十二万兵力被东西两边的敌军牵扯。
很快,人数的优势便在战场上体现了出来,两军陷入胶着之中,炽炼军越陷越深。
楼苍兰勒紧缰绳,斜身站在马背上,伸出手,从地上抄起了一把武士刀,发疯一般乱砍乱劈,发髻被震得凌乱,发丝贴面。
这世间让人最难以消化的情感恐怕要数悔恨与惭愧。
时间注定回不去,离人注定留不住。
人的境遇就是这么复杂,不是简简单单的非黑即白,可以一刀切成两半。
他身为人夫,自有守护的职责和使命,可是那日战况容不得他多有逗留,正如现在一样。
儿女情长在刀光剑影里被割得粉碎,被撕烂,面目全非。
已经错过的人,和已经动过的心,就像此时此刻的雨水,落了地,便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大雨中,将士策马来报:“丰川玄已率二十万倭军铁骑入城!”
楼苍兰闻言,目光从容而冷峻,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着雨水。
他阻止不了倭寇入城,但能拖住丰川玄,为祁溶争取逃脱的机会。他紧了紧臂缚,高举兵符喊道:“炽炼军听令!随我往东阻击!”
随后调转马头便朝城东方向跑去。
“楼苍兰!”
祁溶在雨中失声叫道。
楼苍兰回头喊道:“殿下!快逃!”
可是祁溶已被风雷军困住了手脚,凶猛扑来的伪倭将士,像长了癣的牛皮糖一样,让人动弹不得。
主街上
楼苍兰与丰川玄狭路相逢。
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地面,血水溅起圆润的水珠,砸碎青石板路上倒映的人影。
丰川玄衣衫整洁,身骑白马,撑着一把月白色油纸伞,笑靥盈盈地看着楼苍兰,像来自深渊的白无常。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倭军,时而有战马爆出尖利的嘶鸣。
前方,炽炼军将士已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
倭军举兵向前,他们也跟着向前。
不知是谁,一声奋力嘶吼:“兄弟们!一寸山河一寸血!跟他们拼了!”
一场混战随之开始。
杀声震天,战鼓轰鸣,闪电照亮天地间的一片血色,照亮铁蹄下的石板路,照亮刀光剑影里的皑皑忠魂。
巨响中,丰川玄的声音冷厉清晰。
他问:“楼将军今夜可是累着了?”
丰川玄说着流利的汉话。
楼苍兰早已杀红了眼,并不答话,喝了一声“驾”,便朝丰川玄奔去。
长宗弘毅护在丰川玄前面,拔出武士刀策马迎战。
两匹高大的战马对冲了过来,楼苍兰翻身跃起,屏住呼吸,双脚直踢长宗弘毅胸膛,将他踹下马背。
长宗弘毅万没料到楼苍兰武力如此惊人,出招全在意料之外,他欲重新翻回马背,却被楼苍兰的长剑砍得缩回了手。
一招一式之间,长宗弘毅很快占了下风。
丰川玄挥了挥手,身后倭寇在呐喊声中冲向楼苍兰。
没有时间了。
楼苍兰双腿夹紧马腹,直冲长宗弘毅而去,长剑举过头顶,从上空朝长宗弘毅生生劈了下来。
这一招没什么技巧可言,就是竖着劈下来。
长宗弘毅硬接了他一剑。
楼苍兰与马跑开数米,只见长宗弘毅的武士刀断裂,一条裂痕从天灵盖生长到小腹。
他像一个裂开的鸡蛋一般,蛋清蛋黄顺着蛋壳流淌下来。
楼苍兰这一刀是发了狠力,马停在了石板路上,他还在兀自调整气息。
“有意思。”
丰川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长宗弘毅是他的爱将,如今在他的面前战死,虽是痛惜,但也死得其所。
更令丰川玄兴奋的,倒是楼苍兰。
人活一世,能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说话间,楼苍兰的马仰首长鸣,狂奔而至,与丰川玄对立而站。
一黑一白伫立雨中,构成一幅诡谲的山水画。
楼苍兰灵活而矫健地蹬了马鞍一脚,一跃而起,武士刀雪光一闪,印在丰川玄俊美的鼻梁上。
丰川玄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花,轻巧地一蹬,翻身从马背上跃起,轻巧地避过楼苍兰的剑。
“将军大人,你能再快些。”
丰川玄轻松提醒道,又稳稳坐回马鞍上。
楼苍兰武力惊人,只是因为长时间消耗而精疲力竭。
这人必不可留。
丰川玄心道。
就在今夜吧。
丰川玄笑盈盈地兀自想着。
他横过了手中的月白油纸伞,按下机扩,抽出了伞里的武士刀。
一阵强劲的风雨刮过,吹得僧袍扬在半空。
丰川玄勒了勒缰绳,双腿一夹便朝楼苍兰奔去。
楼苍兰也紧抿唇线,向对面举刀奔去。
刀剑劈下,风声猛烈,血影一亮如红,两颗马头在雨花中旋开去。
无头马还在主街上奔跑,须臾间便沉沉倒下。
丰川玄变得很是兴奋,双手握紧了武士刀的刀柄。
他的脸颊被楼苍兰划出一道血痕。
他恣意笑着:还有什么比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更让人高兴的呢?
棋逢敌手,人间欢喜。
丰川玄再次举刀杀了过去,楼苍兰也横着刀奔来。
只听“嗖嗖嗖”数箭齐发,楼苍兰退后数步,胸口、手臂、小腹都中了箭,鲜血冲洗青石板路。
那一瞬间,楼苍兰的眼里出现了很多画面:束发从军的那日,横槊凌云的沙场,绸缪束薪的玉遥……
街面流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混杂着马血和人血。
丰川玄难以置信地朝后往了一眼。
是为首的小兵下令放的冷箭。
丰川玄将武士刀背在身后,以倭语怒道:“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他,所以要出手相助?!”
那小兵立时下马,单膝跪地抱拳,以倭语道:“卑职是觉得指挥官大人身负重责,不必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您是要做天子的人,天子打赢了庶民,天子并不会拥有荣光,而死了的庶民却享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便宜他了。”
这小兵年纪很轻,但语气沉稳,临危不乱,有大将风范。
丰川玄觉得着小兵说得有理,但到底还是扫了兴,重重将武士刀收回了伞中。
倭军士兵又牵来一匹白马。
丰川玄翻身上马,不忘多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答:“禀指挥官大人,我叫泷泽。”
丰川玄干脆道:“从今以后,成宗弘毅的位置,你来站。”
泷泽低头一拜:“是!”
丰川玄平视前方,一跃而至马背之上,闷闷道:“给他收拾了。我们去给大祁的东宫太子送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