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川玄踏步从远处走来。
他虽双手合十,神色间却透着一股睥睨众生的气度。
张长灵知道,这个人就是搅扰得大祁不得安宁的疯和尚丰川玄。
她恨不能将托盘上的死法,一个一个用在丰川玄的身上。
“不过是没有诞下子嗣罢了。”
丰川玄缓缓道:“陛下此番也忒小题大做了些。”
童辛是个宫中老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一听这话便知道,眼下这昭仪娘娘还不是去的时候。
童辛转了转眼珠子,嘻嘻笑道:“那自然是缘分未至,该来的合该要来,跑也跑不掉!”
瞧,这话说得谁也不得罪。
丰川玄转头看着童辛,眼中无忧无喜。
童辛被这压迫感逼得喘不过气,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丰川玄道:“你们都出去。”
“是!是!”
童辛得令,如释重负一般地招呼手下宫人马上离开。
丰川玄眼皮也不抬,摆弄着托盘上的匕首,道:“今日,昭仪娘娘殁于冷宫。”
童辛定住了脚,点头哈腰道:“明白!明白!”
童辛看得清楚如今的天下大势。
眼前这个人是与皇上平起平坐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候,皇上都要听他的。
童辛掂量得清楚其中轻重,既然丰川玄要秘密赦免张昭仪,那她定能捡回这条性命。
但若他童辛胆敢泄露半个字出去,张昭仪的这条命,便由他来填。
冷宫中只剩丰川玄和张长灵两个人。
张长灵双腿发软,还跪坐在地上。
她仰头看着丰川玄。
在洗面村时,她曾无数次想象这个能搅动天下局势的人长得是个什么样子,是个满面络腮胡的叔辈?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却没想到,竟是一个俊美的和尚。
他的气度沉静,仿佛凡尘俗世皆与他无关。
然而,也正是眼前这个俏和尚,他包藏着吞并大祁的巨大野心,其心当诛。
张长灵问:“为何救我?”
丰川玄道:“自然是留你有用。”
张长灵笑出了声:“为你做事?还不如方才杀了我。”
丰川玄自不清楚张长灵的来路,但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敌意。
“昭仪娘娘莫要着急。”
丰川玄缓缓道:“贫僧要娘娘做的事,或许正是娘娘心之所向呢?”
张长灵看着丰川玄,那张无懈可击的脸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贫僧要娘娘出宫,将一个消息带出去,要让天下人都知晓。”
“什么消息?”
“四皇子出身不正,乃娼妓之子,难当太子之责。”
“……”
张长灵知道丰川玄为什么要找她来做这件事。
丰川玄以为张长灵对彩橘的争宠心存恨意,所以认定此事张长灵必定全力以赴。
殊不知,张长灵入宫的初心是要抗倭。
阴差阳错之间,丰川玄却救下张长灵一命。
丰川玄问:“如何,昭仪娘娘?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是你亏。”
他想找一把干净点的椅子坐下,奈何冷宫之中,所有家具器皿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
他只得站着。
张长灵迅速反应:“成交。”
这买卖何止不亏,简直一本万利。
关于四皇子的身世,若在民间或是朝中传开,必将打断贤亲王布好的局。
如此一来,贤亲王的棋便没那么好下了。
张长灵正欲询问为什么,丰川玄已抬步离开。
出宫的路,他已为她安排好,能保证这一路畅通无阻。
从冷宫出来的路上,丰川玄一人若有所思地走着。
册封大典?
丰川玄心中不以为意,森寒地想:若不是我二十万倭军镇守祁都,恐怕如今这大祁已让祁溶稳坐江山了。
当初在丰川玄和贤亲王的约定中,从未提到过立太子之事。
现在竟堂而皇之地办起了册封典礼。
这其实是贤亲王自己的打算。
哪怕现在与倭人共主天下,只要牢牢握住东宫之位,那么这天下依然姓祁。
丰川玄一面走路,一面想着,嘴角微微上扬。
太子么。
着什么急。
要立也当是他这个共主来立,这娼妓之子怕是不行。
*
死里逃生的张长灵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行走在梦中。
出宫门时,无人阻拦。
她脱下了华贵的宫服,只留了一件单薄的里衣。
所幸正值炎天暑月,冷是不冷的,张长灵便就着里衣,半躺在街边。
宫中学习到的规矩礼仪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脑海里,是多么不合时宜。
皇宫中的人不知民间疾苦,在鸟笼似的地方玩着专属于他们的富贵游戏,多么可笑。
张长灵轻轻一哂,随后又长长叹气。
现下大难不死,是逃了出来,可是然后呢?
丰川玄要她将四皇子的身世告知天下人,此举的确可以搅乱贤亲王布好的局。
她该怎么做?
张长灵茫然地环顾四周。
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个破铜锣。
锣声无精打采,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如今街头随处可见饿死、病死之人,以至于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路人也见怪不怪。
想着想着,困意陡然涌上心头。
白日里,实在太过疲累。
张长灵一偏头,便沉沉进入梦乡。
一直睡到月至中天,张长灵突然被一脚踹醒。
睡梦中的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句:“大胆刁奴!”
只听她身边传来肆意的笑声:“她以为她是宫里的娘娘呢!”
随即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张长灵被笑声吓醒,茫然看着一个个伸向自己的脑袋。
是一群衣着光鲜的醉汉。
领头那人满口喷薄着酒气,缺了一颗门牙,笑嘻嘻道:“后宫娘娘哪有当我钱老四的小妾舒坦?怎么样,小娘子,现在我便让你舒坦舒坦?”
这话吓得张长灵浓郁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张长灵不愿与这群地痞流氓多费口舌,站起身来便要走,却被钱老四扯住了臂膀。
“脾气挺冲?!”
钱老四来了兴致,身后的酒鬼们纷纷喝彩起来。
张长灵扯了扯已经被拉得豁开了的里衣,护着自己的前胸:“有官兵来了。”
“吓唬谁呢!跟爷走!”
钱老四眼珠子一瞪,咬牙切齿道:“信不信爷抽你!”
张长灵自是不肯,僵在原地。
“嘿!”
钱老四转过头来。
想是这钱老四自幼便蛮横惯了,家里底子厚,小喽啰成天绕在身边,出入烟花柳巷,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张长灵这一挣,倒让钱老四来了劲,翻手便是一耳光朝她扇去,直打得她眼冒金星。
张长灵摔在了地上,胸前的一块面料被撕开。
小混混们爆出刺耳的笑声,拍手叫好。
“何人喧哗?!”
粗壮响亮的声音划破夜空,切断了小混混们的尖笑。
笑声戛然而止。
风雷军巡逻大队正在巡街,没成想竟在街边上撞见小混混调戏良家妇女。
张长灵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冷冷道:“我都说了官兵来了,偏不信。”
风雷军领头人闻声,便向张长灵瞧去。
这一瞧不打紧,竟瞧出了自己人。
“灵妹妹?”
张长灵一愣,看了过去,喜道:“壮哥哥?”
钱老四心碎一地,酒也醒了不少——这是多好的运气啊,随便在街上捡个妇人玩两把,怎么还动到太岁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