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大师将三人带去斋堂坐下,将那天丰川玄在万佛寺杀戮的场景又重现了一遍。
说的人胆战心惊,听的人面色苍白。
熊得文声音发颤:“那……这其中有一人,高高壮壮的,皮肤挺黑的一汉子,他人呢?”
道光大师抹了一把泪:“无一生还。”
如今的万佛寺已交由倭人把守,谢绝一切香客。
熊得文听得一阵晕眩,眼眶发红——他才意识到,那日见不到张长生,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屠沐突然起身,抹了把脸,道:“多谢大师!那我们就不再叨扰了!”
“这就要走?”
白松林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拉着走出了寺门。
不是要来探查密道?
三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屠沐道:“待天黑之后,我们再来一趟。”
熊得文明白屠沐的意思——此时下山,便是要去换一身黑衣。
万佛寺被倭军包围,道光大师身陷其中,他们不能拉着一个无辜之人身陷险境。
*
夜色抹去最后一丝残阳,浓墨一般涂抹天际。
海府众人全部歇下,安静得只能听见蝉鸣与蛙声。
一个黑影缓缓从客房走出。
江锁穿了一身简易的黑色里衣,青丝披散,正朝海老爷的书房走去。
她要去书房一探究竟,但却并未蒙面。
如此打扮自有她的道理:一身黑色在夜色的掩护下不易被发现,但若不幸被发现,那便说是夜里睡得迷糊,起身如厕去错了地方。
碍于师父与海老爷的情面,双方都有回旋的余地。
“吱嘎——”
门被江锁推开。
开门的声音略大,江锁皱了皱眉,旋即将门关上。
书房挂满珍藏的字画,文房四宝价格斐然。
江锁走向桌案。
桌案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书架上也整齐摆放着海老爷的藏书。
江锁耐着性子,就着暗光查看书房里的藏品。
怎么什么也没有。
江锁心道。
价值连城的藏品倒是不少,但真正有信息的东西却没有,仿佛刻意被收走了。
莫不是海老爷早有防备?
提前将自己的书信收了起来?
就在江锁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只粗大的手臂环住了江锁的肩膀,手指掐在了她的脖颈上。
“不要乱动,不许喊叫。否则,我掐死你。”
身后之人低声说。
江锁迅速镇静下来,小声回应道:“不喊,不动。”
粗粝的手松弛了下来。
冰凉的刀刃抵住了江锁的脖颈。
惑心呢?
江锁暗道。
来落城的路上,江锁还弹它的脑门玩。
莫不是生了气,回去找祁溶了?
那人森寒地道:“转过来。”
江锁顺从地转过身。
那人身形很高,一身黑衣,蒙着面。
单看两只眼睛,江锁猜不出眼前这人是谁。
“你是谁?”
那人开口问,声音压得很低,听得出他亦十分紧张:“海修远的客人?”
江锁在脑海中迅速反应,此人深夜穿一袭黑衣探查海修远的书房,必然不是海府的朋友。
当即否认道:“若我是海修远的客人,此时怎么会出现在他书房里,查探他的底细?”
果然,那人闻言后,刀刃松了松,却并没有放下。
那人伸手摘下自己的面巾。
江锁当即闭了眼,道:“你不用告诉我,你是谁。”
“睁眼。”
那人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道:“我们见过。”
江锁抬眸看他,觉得此人甚是眼生,问:“哪里见过?”
江锁都不记得和这人在哪里说过什么话。
那人道:“就在海府门口时。”
江锁心念电转,努力回忆在海府发生的事情。
海老爷杖毙了马车夫小舟,而小舟的身边便站着眼前这个人。
江锁恍然:“见过。”
她与他只是一面之交,的确没有说过话。
伙同小舟欺侮楚温良的人是他,强行拉着小舟去行刑的也是他。
江锁问:“你也是马车夫?”
“轮不到你来问我问题!”
那人恶狠狠道:“我且问你,左丹青是你什么人?他为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是你干的吗?”
那人的右手又开始发力,刀刃紧逼脖颈,满腔愤怒在刀尖上游走。
江锁被压得喘不过气,刀刃已经刺破了皮。
她双手掰开那手臂,道:“左丹青是我的师父!”
不难察觉,这个人对左丹青有一种维护至深的情感。
直觉告诉江锁,这人是自己人。
“你是……姜晚晴?”
那人问。
他锐利的双眸突然红了,在夜色的笼罩下不甚分明:“你就是姜太傅之女?左大帅的关门弟子?”
刀刃突然松开。
江锁深深吸上一口气,点了头,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我是……烬风军千户,名叫盛暄。”
“你为何会在海府?还做了马车夫。”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盛暄从怀中掏出一摞信纸。
江锁一张一张地翻看,冷汗涔涔而下。
这些信纸有的已经泛黄,以羌狄文书写,有的是近日新写的,落款者乃喻庆喜。
“当年左大帅率领烬风军驻守落城,与海修远交好。左大帅喜好喝酒下棋,时不时便会到海府一叙。”
盛暄道:“直至三万烬风军尽葬火海,我们都未怀疑过海修远半分。”
江锁问:“那为何你会伪装成壮丁混入海府?”
“并非伪装。”
盛暄道:“烬风军被褫夺封号之后,低阶的将士悉数解散。大部分兄弟是不愿回祁都的,便留在落城谋出路。有的种田,有的做些小本生意。我么,因得左大帅知遇之恩,与海老爷曾有过几面之缘,便厚着恳求海老爷收留。”
江锁安静听着,并不说话。
盛暄继续说:“我还记得,第一次找他时,他表现得极是慷慨,先是痛陈了羌狄的掠夺行为,又痛骂朝廷懦弱,要我在府上好好住下。在府上住得久了,我才慢慢发现,他其实十分防备我。这让我大惑不解。住在海府的几年里,我尝试在落城查找当年冤案的蛛丝马迹。我收集的所有证据都指向海府,指向我们此时此刻正站着的地方。直到,我找出了这些信件。”
江锁看着厚厚的信纸,喉间一紧,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烬风军已经没了。”
“烬风军还在。”
盛暄道:“兄弟们都在。烬风军当年建军时,便是府兵建制,兵农合一,农耕时耕种土地,战时从军打仗。若有战事,烬风军自当复命,义不容辞!”
江锁眼眶突然红了:“带我去见他们。”
“烬风”两个字是江锁这一生都不愿重提的痛。
当年的烬风一案,她家破人亡,失了家人,失了祁烬,失了所有。
兜兜转转许多年,她来到了落城,祁烬为之生而为之死的地方。
盛暄轻轻打开房门,外面却灯火通明。
海修远负着手站在院中,冷笑着瞧着江锁,道:“真是左大帅的好徒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