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韩总到了。”内线响起,黄智美的声音有些犹豫,不如往常的干脆利落。
伏案而坐的男人一开始像是没听到,过了片刻,才低声,“进来。”
黄智美似松了一口气,声音立即变得干脆,“好的。”
韩逸群不是一般人,曾经作为文博延的左膀右臂而存在,当年霍岩刚进达延,被老丈人狠狠打压,那时候作为亲女婿的他连韩总经理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韩逸群名校毕业,在商界颇有手腕,被称为“打工皇帝”,明星职业经理人,在他的帮助下,达延不但顺利躲过全球金融危机,还一跃称为全国首钢。
当时中国的钢铁行业大佬繁多,霍启源就是其中的翘楚,他以实业发家,和文博延的控股形式很不同,文博延靠收购吸纳了全国大大小小的钢铁企业无数,那些年被称为中国的“并购王”,这一系列路线的成功和韩逸群出力不无关系。
霍岩上位后,第一个开刀的就是韩逸群,当时文博延病重,权利下放,霍岩的势力达到顶峰,他将韩逸群调去西南,实际上让对方坐了冷板凳。
韩逸群忠心耿耿,加上在达延的多年经营,已经有了部分股权,没法轻易离开。
他倒是想得开,在西南当万晨的总经理,时不时到集团开个会,除了操心自己的股份分红,其他大事一概不管。
达延在霍岩掌舵后,步入全球化,在新势力面前,韩逸群也似乎老了,跟不上时代,没法和霍岩一起打天下,霍岩有自己的势力,他也懒得插进去,就这么在山城混着。
这次要不是掌舵人和继承人的离婚风波牵扯甚广,他大概率不会这么操劳。
此刻,在总裁办公室里站着,韩逸群原本风流倜傥的脸全是愁苦,单手插着裤袋,在办公桌前等待又等待。
霍岩依然是一身正装,浅色系,衬衣袖口高挽,显得比较随意,面前的两台电脑同时打开,正在聊一通越洋电话。
韩逸群耐心等待着,半个字不敢催。
一时偌大空间里,只有男人磁性的标准法语发音,他边谈边笑,看起来和对面聊得相当愉快。
时代变了,长江后浪推前浪,韩逸群小时候被称为神童,一路名校,一毕业就在商场炽手可热。
可和霍岩比,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霍岩出身名门,不止他父母,他祖父母那辈就开始有头有脸,到了他父母那代,霍启源是商界大佬,何永诗是语言学家,这样的女人全心投入孩子的家庭教育中,几乎所向披靡。她教导出来的孩子,各个出色,文博延没病重前,也承认过文澜小时候的艺术启蒙,是何永诗抓住了黄金节点,她和霍岩从小就受精英教育,然后成为了精英中的精英。
一场不算短的法语交流结束后,桌后的男人漫不经心抬眸,“什么事”
切换到中文后,韩逸群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几秒才说,“嗯你没去医院”
也算开门见山了。
霍岩好像很喜欢他这态度,脸上表情没大的起伏,“韩总去,帮我带支花篮。”
韩逸群终于憋不住了,“不太好吧,霍总。”
霍岩挑挑眉,无声,眼神好像在问,哪里不好
韩逸群往办公桌前走了两步,一开始进来黄智美给他弄了座位,他始终没坐,这一会儿仍然呈现出这副焦躁的样子。
“上次她眼睛出事,我过来请你,你没有去,后来挨到她快出院才过去,这件事造成了影响,外界都在说你薄情寡义,十分难听,即使是离婚,也不好弄成这样,您该有男人风度啊。”
“韩总,”霍岩轻皱眉,不疾不徐的口吻,“我名声早就不像样,再多一些风言风语无关紧要,但是,”他话音一转,开始变得严肃,“这个婚,我必须离。”
“你意思是说,必须狠心,把文文心伤透了,她才会彻底放弃吗”韩逸群眼神不可思议。
桌后面的男人很淡漠,淡漠到文澜一切事务与他无关,他不在乎被人议论薄情寡义,声音都浅淡的,“韩总这么想,无可厚非。”
“我不想说明什么,”他垂首,重新专注到工作上,“你让我去,是不可能。”
“真没必要这样吧。”韩逸群怜惜,“她只是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姑娘,突然父亲倒了,丈夫又要离开她,太残忍了。”
“时间久了,谁离谁都一样。”霍岩难得还有耐心抬起头,几乎反过来劝对方,“就像达延离了我也一样运转。韩总以后还得多操点心。”
“什么意思”韩逸群一听这话,简直震住了,“是我想的意思霍总你是那意思吗”
“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来意思。”他笑了,埋首看文件,“韩总坐了几年冷板凳,忘记要怎么领航”
韩逸群更加崩溃,他显然得到另一个意外的通知,就是霍岩要离开了。
这就好像,他还在操心有没有不离婚的不可能,当事人却已经考虑到后一步企业交接问题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会引发达延地震,甚至整个a股都受影响。
达延在中国股市属于权重股,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剧烈震颤。
霍岩没有多说其他话,也没有任何叮嘱,他既然能透露即将离开的消息,就准备把达延交给韩逸群了,韩逸群以前就是达延的总裁,现在算位归原主。
但是,韩逸群开始如热锅上的蚂蚁,相比得到总裁这个位置,他更操心的是失去卓越领导人后的达延该何去何从。
这一趟来得毫无胜算,还得了一个致郁般的消息。
韩逸群差点当场身亡。
只有最接近权利中心的人才晓得未来会发生什么。
除了韩逸群,达延上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现任总裁即将离开的消息。
海市的总部,倒是有几个权利核心层的人知道,一个就是文澜的亲舅舅蒙政益,还有一个是管经济的市委赵书记,省里领导也曾听到风声,亲自和霍岩沟通、让他三思,企业做大了,就关乎根本,省里面怕达延这台经济发动机出问题,关心理所当然。
可霍岩去意已决。
上头只好让他小心再小心,一定和继任者平稳交接,也有耳提面命的意思,千万不要大动干戈。
外面的八卦只在乎,夫妻俩谁分多谁分少,有没有出轨之类的风流趣事,真正考虑事情本质的人,看到的是大局,人们在热火朝天猜测,夫妻俩有没有大打出手时,事情却早已经尘埃落定。
没有大打出手的必要。
一切都走流程,用法律文件固定下来,从给她发离婚律师函起,霍岩的放手已是必然。
没有挽回可言
公司仍然正常去,生意照样谈,应酬照样一个不缺,和两年来的每一天都一样,日复一日的,等待最后一天的到来。
站好最后一班岗。
日光从清晨伴随到暮色。
男人背影从幕窗前离开,步伐稳定而坚定,门带上后,他在众秘书的招呼中进入电梯。
新的一天结束,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霍岩最后看了一眼电梯缝隙中的办公室景象,垂首,毫无留恋的下沉而去。
回到家中,他又做那个梦。
梦中夜色深沉。
似无尽的黑。
路漫漫而曲折。
他吃力的上行,沿着那条布满老建筑又全部大门紧闭死气沉沉的街道,只有支棱往天上而去的魔鬼之手一般的枝头,一整条路都是那样子。
蓬松而黑暗的树影,向上张牙舞爪的枝条,关闭的老店,寂静空旷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
他在梦里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明明对周遭一切熟悉,就是被黑暗包围,丧失方向,他不断往上行,越是艰难越是要往上,才能见到光明。
不知走了多久,他后来发现不是在朝着光明,而是朝着更高方向上的两处尖顶。
四四方方的两座塔楼,塔楼上竖着两个尖顶,是教堂。
教堂建立于最高位置,在底下的每一处都能看见它。
在建筑的艺术中,教堂的尖顶指明神的处所,同时也指向天宇。
天宇与神,在人间的具体存在,就是教堂高高的尖顶。
人们一旦进入神的范围,内心会自省同时也会受到保护,在自省与被保护的双重心境中,走向教堂。
霍岩走了很远很远,终于到达,周遭仍是黑暗的,除了教堂的轮廓,一切都昏暗。
门关着,他仿佛走了一场空,无法进入,神无法保护他。
我快要死了。
突然有个声音告诉他。
他一开始无法辨认出声音,那是一道女声,哭得好伤心的女声,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声音,虽然他内心也认为自己即将死亡,可不是他的声音。
那个小女孩好伤心,哭得好大声,肆无忌惮,又朝他喊,霍岩我快要死了
然后霍岩在梦里回头,像是有意识,知道自己在梦境,他一定要强迫自己回头。
于是就看到令自己心碎的画面。
那是一个公园,和教堂位置不相干的地方,在那处公园,只能看到教堂的尖顶,而无法到达门前广场。
他这一回头,就似穿过无数建筑,直接来到她的身边。
她缩在长椅上,俯着身子趴在自己膝盖上,突然又喊霍岩我快死了
这一次她气急败坏,又伤心欲绝、破罐破摔。
霍岩泪流满面,但是不像她一样能大声的发出声音,他默默流,然后有意识的默默走向她,好快,他就达到她面前。
他站着,居高临下,眼垂着,泪看她。
她闷着脑袋,不曾抬头,哭嗓,医生说我得了脑癌
傻啊,你怎么会得脑癌,你会长命百岁
霍岩在内心里回她。
然后她用手按去后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这里好痛,有一个包,痛了一段时间了,因为家里出事,没告诉他,但是她好痛,一碰就痛,于是就一个人去医院看医生,结果挂错科不说,医生还告诉她,那可能是脑癌
哭得惨极了。
霍岩蹲下来说,不会的,文文会长命百岁。
医生说是脑癌,她再次回得好大声。
霍岩伸手去摸她后颈,的确有一个黄豆大硬点,他看过许多医学书,于是告诉她,这是钙化上皮瘤,不要紧,并取笑她,挂错科还相信医生话,况且脑瘤是在脑袋里,不是皮肤下。
她不听,泣不成声。
霍岩我们结婚。
她要求他。
我还没有结过婚,没有和男朋友亲过,还没有过小孩,好多遗憾,我要穿婚纱
提了很多要求,说是她的遗憾。
霍岩在梦里就笑了,觉得是在哄一个小孩,他知道是梦中,但事情也是真实的,他经常梦到那座教堂,那处小公园,那个姑娘。那晚真实发生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并常常在梦境重演。
他将自己在梦里撕裂了,如果不是她热闹的哭声和始终跟随的步伐,他真的孤身一人,死在那个黑暗的夜晚。
所以,她提要求,他都答应,在现实里会答应,做一万次还会重复的梦境里也答应。
我们结婚。
他说。
她不哭了,但是满脸泪光。
他给她擦眼泪,然后亲吻她额头,那些像模像样的婚礼誓词,无论生老病死都相依,每一个流程都走到。
但奇怪的是,他身体里有一个邪恶的灵魂,对她恶言相向,愤怒地伸出魔爪要撕碎她,他那个灵魂恐吓她,我们不可以结婚,我们不可以在一起,我们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关系、永远不能结合的关系
他的身体却不听那个灵魂的使唤,轻柔对她,好言哄她
那个灵魂绝望了,转而拿起武器无情砍向他身体,霍岩感觉到痛,很痛很痛,他才后知后觉到是那个灵魂驱使他走向教堂,想要寻求神的保护;而他的身体自主迈向平凡的小公园,那里没有神庇佑,又有神庇佑。
那里的神没有宏伟的教堂栖身,没法让走向她的人一眼就看到那两座尖顶,得到指引、得到安慰;可那里的神生在他心中,只要走过去,他就能切切实实得到她。
是温暖的神,皮肤有温度,声音有感觉,话语有力度。
霍岩
霍岩
神叫着他,那么独一无二,只要一响起她声音,霍岩就能找到她。
那个灵魂发疯,说他不可以,不可以你们永远不可以结合的关系
会付出惨烈代价
然后,霍岩彻底惊醒。
浑身湿透如溺水,激烈的喘息让他一瞬间脑部都有些缺氧。
空间是半暗的。
面前对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头是密实的水杉林,地灯顺着小道隐隐约约。
空旷。
耳畔空旷,没有激烈的嘶喊,也没有细弱的哭声。只有无边的孤寂。
连睫毛都湿透,眨了好几次,霍岩才看清眼前。
他脸上布满汗水,神情比较麻木,似乎对一切都习惯,可怕的梦境,惊醒过来后的孑然一身。
背脊重新靠回椅内,他微垂眼帘,缓缓平和着呼吸,静静看不远处的圆几。
上头摆着一只蓝色文件盒,正打开着,散落着一些明信片、照片
他拧眉,闭了眼,将那些东西排除在视线之外。
之后起身,忽然“哗”地一下,更多的照片掉落。
他站着,垂首看着那些东西。
然后两手臂茫然般地张着。照片就从他身上掉下来,手心里的,摆在胸膛上的,随着他的起身,全部散落。
一张又一张,同样的脸,不同的风景。
他眯眯眸,让自己清醒一瞬,接着,若无其事地捡起,随意地放进文件盒里。
这时候他的手机在桌面上发亮。
霍岩伸长臂去够,随意地接通。
“哥,你来,人抓到了”李泽宇的声音。
霍岩弯着身,幽暗光线将他身形照得寂寥而冷锐,闻声,不慌不忙将文件盒关上,“就来。”
语调轻缓,又绝对是明明白白的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