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日便是新年。
域州城中并无过节的气氛,还多出了不少饿死的人。
风雪太大,只隔了一夜,路边的死尸全都被冻硬了。
往日的这个时候陶府最为忙碌。
陶粲此人极为铺张,在这一年中最大的节日里,自然要将牌面铺到最大。
府中下人常忙得晕头转向。
然而今年,陶府上下灯光暗淡,房间里几根红烛有气无力地滴着泪,传来声声叹息。
媚娘闻声,端着一碗甜汤走入房中。
她是陶粲新纳的第十九房小妾,正得盛宠。
这个时候,也只有她敢走近陶粲,与他说说话。
“老爷这几日笑都不愿笑一下,可是瞧我瞧得腻烦了?”
媚娘将托盘放到桌案上,盈盈坐在陶粲的腿上,捏了捏他的脸。
陶粲沉默半晌,脑子里想的都是平州生意上的事情,并未回答媚娘的话。
“那我走好了。”
媚娘佯装生气,千娇百媚地站起身,嗔道:“站在这里倒是讨人嫌了。”
“哎——”
陶粲握住媚娘又白又细的手腕,回过神来,挽留道:“我的好娘子,哪里就讨人嫌了?是近日烦心事太多,委屈我娘子了。”
这声娘子叫到媚娘的心坎上去了。
她在陶府妻妾之中排到了第十九位,年纪最小。
前面十八位,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人人都想当正房,媚娘也不例外,这声“娘子”陶粲叫得刻意,像是专门给媚娘留了一丝希望。
媚娘被叫得心花怒放,又重新坐回陶粲的腿上,端起甜汤喂给陶粲喝,问道:“老爷因何事烦心?”
“妇道人家关心这个干什么?”
陶粲笑道:“把老爷伺候好,可不比什么都强?”
媚娘聪颖,从容应道:“就是要伺候好老爷,所以需要搞清楚症结,对症下药。”
陶粲被逗得哈哈一笑,露出了近日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陶老爷近日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陶粲长长叹了口气,才开口道:“我收购了乔世庸在平州所有商铺的契券,接管了他的生意。”
“好事情呀。”
媚娘吹了一口汤勺里的甜汤,喂了陶粲一口。
“一开始我也判断是好事——”
陶粲喝得有些腻,将媚娘的手一挡,皱眉道:“就在我买下契券的十五天之后,平州州府便出台了一条税收款项——凡商铺超过一百家者,增收赋税百分之三十。老爷我忙活一整年,敢情百分之三十的银子都要拱手送人。”
“有这么巧的事?”
媚娘柳眉一扬,问:“刚买下契券就出台了新条款?”
“是啊……”
陶粲闻言,突然心念一动,重复媚娘的话道:“竟有这么巧的事……”
*
距离新年只有两日时间,感通寺的宾客渐少,木婵娟偷得浮生几日闲,偷偷躲在江锁的房间里写诗习字。
木婵娟手中的笔头已经被江锁咬得不成样子。
“漠看烟火寻常家,满身香雾孤月斜。”
木婵娟在纸上写道:“他教我作的诗。”
江锁与如酥一左一右站在木婵娟身后抱臂瞧着。
瞧了半晌,如酥开口道:“这才叫字,你画的那个最多叫符。”
“我画的符,一字值万金。”
江锁倒也不生气,盯着字,问木婵娟:“这是你心上人教的?”
“是啊。”
木婵娟没有抬头,兀自写着:“他总夸我写得好。”
一开始,江锁以为木婵娟口中的心上人是元柳。
元柳已死,如今的元柳是山匪头目之子林文奎。
木婵娟在听到江锁告知的一切之后,除了惊怖之外,便没有其他难过的情绪。
江锁断定木婵娟的心上人并非元柳。
江锁趴在桌案上,双手托着下巴,仰头问木婵娟:“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木婵娟脸颊一红,羞赧道:“你见过的。”
江锁在心里盘点自己在域州认识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曹厚庵?
一个须发已白的老头子?
不对。
陶粲?
虽然认识,却从未见过。
不对。
“莫不是崔护?”
崔护倒是与木婵娟年纪相仿,一直跟随林文奎左右,没人见他笑过。
木婵娟握笔的手停了下来,惊道:“那哪儿能啊。再猜。”
江锁想了想,把目光落在了如酥身上,看得如酥浑身不自在。
“有心无力。”
如酥向后退了一步,缓缓摆手道。
江锁歪着头道:“猜不出了。”
“不会是……”
如酥有些不确定地顿了顿,道:“卿哲大师?”
木婵娟写完了一首诗,双手举着宣纸欣赏,侧头道:“这回对了。”
江锁想起了这个人。
此人江锁的确见过,次数不多,但给江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他生得实在好看。
“许久未见此人,倒将他忘了。”
江锁道:“年关将至,他不回寺里过?”
如酥答道:“卿哲大师云游四方,感通寺也只是他的住所之一。他回不回、什么时候回,没人知道。”
“陶粲呢?”
江锁话锋一转,问道:“近日陶粲日子不好过吧?”
“难过着呢。”
如酥道:“我与他新纳的第十九房小妾媚娘自幼相熟。我与她的爹娘皆死于山匪屠城。她告诉我,这几日陶粲将自己关于府中,成日里唉声叹气,就是因为平州要收取他百分之三十的赋税。这笔生意彻底砸手里了。”
“第十九房小妾……”
江锁皱眉道:“他忙得过来么?”
“这是什么问题?”
如酥斜眼睨着江锁,道:“要我问问媚娘吗?”
江锁冷哼一声,道:“没兴趣。”
“我这发小生得好看。爹娘死了以后,我便带着她在街头要饭。后来我入了寺中,与她失了联系。那日去了陶府,才知道她嫁给了陶粲。她从小心气就高,我知道她并非真心。但能进陶府,在这域州城中便是人上人了。从前多吃一粒米都要看别人的颜色,如今顿顿都能吃上肉。一颗真心终是比不过一碗白米饭的。她不只是想当个十九房小妾,她想做正房,那可是人上人上人。”
“很好。”
江锁道:“陶粲身边不养闲人,她既然想做正房,就得有用。有个重要消息,让媚娘去告诉陶粲。”
*
距离陶府不远处便是一家脂粉铺。
媚娘最喜此店的胭脂。
即使妆奁中的胭脂已经堆了满箱,无事时她仍旧会去铺里逛逛,看掌柜的有没有制新的颜色。
是日午时
媚娘一只脚跨进铺中。
店铺的生意一向冷清,如今能有闲情逸致逛脂粉店的娘子已经不多了。
媚娘抬头,却看到一个瘦削又熟悉的男子身影。
她凑近此人问道:“你家主子派你出门买胭脂?”
媚娘故意将“主子”二字加重。
那人抬头,正是如酥。
“不买。”
如酥放下手中精致的胭脂盒,道:“我在等你。”
“等我?”
媚娘有些诧异。
她的神情里带着三分倨傲。
从前他们一同在街上要过饭,如今她一朝嫁进陶府,摇身一变,变成了人上人,而如酥却还是那个如酥。
在身份上,他们一个是主,一个是仆。
媚娘觉得,如酥跟自己说话时,需要低着头。
“从前之事,你我就休要再提吧。”
媚娘没有看如酥,打开一盒脂粉,凑近鼻尖,闻了闻味道。
如酥失笑道:“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事?”
他们在八、九岁的年纪失了父母,曾生死相依过,如今也各奔东西。
那个年纪以为的天大的事,如今也不叫事了。
媚娘问道:“那你找我做甚?”
现在的她对如酥避之唯恐不及。
她要做人上人,就不能叫陶府那十八房妻妾看到自己竟还有这样的朋友,不能叫她们知道自己的出身。
“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如酥轻松道。
“那还说什么?”
媚娘挑了几款最新的样式,叫掌柜结账。
“对你不要紧,对陶粲却要命。”
如酥看着媚娘,观察着她的反应。
果然,媚娘掏银子的手停住了,转头看着如酥道:“什么事会要他的命?”
陶粲是媚娘的依仗。
若陶粲没了性命,那下一个没命的便是她自己。
“你可知平州州府为何会将税收提增百分之三十?”
如酥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提,你们老爷今年将白白损失至少五百两白银。”
媚娘柳眉一扬,想起了那日夜里,老爷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叹息不止。
她顿时来了兴趣,向四周看了看,将如酥拉到一个角落,问:“我自然知道此事,但并不清楚原由。平州州府为何无故提价?老爷与平州素无仇怨啊。”
如酥提醒道:“你家老爷与平州无仇怨,那与域州呢?”
“域州?”
媚娘想了想,问道:“可是因为老爷买了平州商人熊有财的契券,而失信于域州州府元柳?”
如酥点头笑道:“看来倒不是一无所知嘛。”
媚娘急切问道:“这与平州又有何关系?”
“州府与州府之间是相通的嘛。”
如酥低声道:“平州提税之事是域州州府元柳提出,他们约定,所得税收皆不入国库,由平州与域州自行处理,各州一半。”
媚娘恍然道:“原来这几日老爷心情不爽,竟是因为域州州府元柳?”
如酥垂眸不语,双手拢在袖中,就这么看着媚娘。
“我先不与你说了,我得把此事告诉老爷!”
媚娘匆匆拿了自己的几盒脂粉,连找零都来不及等,便匆匆告辞。
她在陶府需要争得一席之地,光是一张好看的皮囊是不够的。
那十八张皮囊,哪一张不是活色生香、倾国倾城?
她要握住陶粲的命门。